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喫晚餐時,我心不在焉地聽着歐文抱怨米爾斯學院的事,抱怨他有多討厭加州,還提起某次房間起火,他不得不用我的大衣滅火,併爲此解釋了一番。與此同時,我則想着他有多天真,關心的都是一些平頭百姓的小事,絕不可能受得了我經歷的一切,而如今我自己又有了多大的轉變。不過我不討厭他,跟他在一起還蠻舒服的。對他來說,生活不過是由一連串熟悉的事件組成的,每個問題都能解決,他也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快樂。令我訝異的是,我想起我曾經也是那種人,只是現在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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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h2>
當我們在回想各種情緒時,快樂也許是最模糊的,但最難描述的卻是驚歎。四個月、五個月、六個月過去了,餵食歐帕伊伏艾克的老鼠始終活得好好的,在塞滿碎紙的鼠穴鑽進鑽出,在轉輪上狂奔,用籠子邊的水瓶喝水。同一時間,對照組的老鼠卻已成爲模糊的昨日回憶,在出生後的第十七到二十個月間便一隻只死去,早已被火化了。多年後,大家不斷問我的問題是:當時我有什麼感覺?
我總是說:“我感到很驚訝。”這個答案真假參半。要到許久之後,我纔有辦法承認(那時我仍努力裝出一副謙卑的模樣,只有展現謙恭的高貴精神,年輕的研究人員纔有辦法獲得獎助),就算一開始我感到震驚,也被一股默默證明自己的理論無誤的野心給掩蓋了過去。我看着那些老鼠繼續活着,卻感受不到有所發現的興奮之情,其實整件事還頗有高潮陡降的興味。我一直認爲自己的理論非常合理,未曾質疑過,只是不得不採取必要但無聊的步驟,證明給所有人看。
第二批老鼠(剛生下就買來的老鼠)的餵食實驗早就開始。1951年7月,我開始做第三個實驗,這次用了二百隻十五個月大的老鼠。如果我的理論正確,其中一百隻喫了歐帕伊伏艾克之後,平均至少能活到自然壽命的兩倍。
在我觀察老鼠、被夢遊者弄得極厭煩的同時,塔倫特卻愈來愈有名。1951年10月(第一批喫過歐帕伊伏艾克的老鼠已經二十三個月大,活力不曾稍減),他在《民族誌學刊》上發表了一篇名爲《烏伊伏國的“失落部族”:伊伏伊伏島村民的民族誌研究》的報告。我興奮地翻閱了那篇文章,發現一頁頁的文字鉅細靡遺地勾勒出該部族的形貌,比如家庭結構、典禮、儀式(值得注意的是,他沒提及阿伊納伊納)、哲學觀、民族起源神話、禁忌、時間觀與社會運作機制。關於族人的長壽現象,他只是輕輕帶過,委實令人驚詫。文章有一大段提及了歐帕伊伏艾克,並極其簡略地說到了瓦卡伊納儀式(實在太過簡略,完全無法傳達觀禮者感受到的驚奇與恐懼)。深藏在腳註裏的是下面這段評論:
我曾提及這個部族對長生不死非常着迷。儘管這在烏伊伏人的神話中也是一個重點,要說村民對這個議題有所偏執,並不爲過。事實上,他們相信喫了歐帕伊伏艾克3(在瓦卡伊納儀式上,剛滿六十歲或超過六十歲的村民喫的那種海龜),就可以達到永生。我們當然沒有確定性的科學證據證明這一點,不過有證據顯示某些部族成員非常長壽。
看完這段文字,我有三個感覺。首先,是塔倫特的怯懦讓我覺得很好笑,難道當初不是他很快就堅稱伊卡阿納活了幾百年嗎?其次,奇怪的是,他如此謹慎反而讓我鬆一口氣:他不僅沒透露我最大的發現,還留下空間,讓我用自己的見解強化潤飾他的論述。最後,感覺源自前面兩個反應:我有一點懷疑那些報告內容並非出於塔倫特之手,而是艾絲蜜(從詞不達意與乏味風格即可看出),同時塔倫特會變得那麼謹慎,也是因爲她。
無論我的看法是否公允,我發現塔倫特越來越令人失望。就像我曾說的,不管過去或現在,我都不認爲人類學家是最具創意或最讓人消除敵意的思想家(不過,他們做筆記鉅細靡遺的功力實在一流),但後來我逐漸開始欣賞他的專心致志。不過藉由他,我也首次觀察到一個怪現象:我們前往一個奇怪的地方,發現過去的許多假設和知識不只是錯的,還剛好與事實相反。在這些奇異的國度,學界、我們的同僚,乃至西方的歷史或宗教界都使不上力,甚至長期被誤導,這時我們反而能在知識上有勇敢的創見。但是想要摒棄所學遠比學習過程要來得困難,即便最勇敢的人也會發現,一有機會,自己就想退回熟知的領域。令人震驚且有點感傷的是,有許多發現和進展之所以拖延多年,甚至幾十年,並不是因爲欠缺相關信息,而是因爲發現者太過膽小,怕被嘲笑,怕被同事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