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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歲?”
介紹新來的孩子時,孩子們的反應總是讓我覺得很好笑。他們怎麼那麼快就忘記了自己剛來美國時是什麼德行!大部分孩子來的時候身上都有蝨子與疾病,穿的破爛棉衣幾乎稱不上衣服,罹患的傳染病五花八門,從霍亂到痢疾,從壞疽到結膜炎與瘧疾,而且恢復的速度也不一樣,此外,多數還營養不良、身材過於矮小。最重要的一點則是,他們的外表都不吸引人,脆弱的頭部非常大,四肢扭曲柔軟,看起來就像超大的胎兒,還未成形,醜陋無比,簡直是不見容於世間的錯誤。
“你們該覺得丟臉。”我跟他們說,“梅根,你以爲你來的時候是什麼樣?還有你,歐文?”他們一開始都會排斥新來的孩子,每次我都不得不這樣反駁他們:年長的會覺得不好意思,年幼的總是聽不進去。
但這一次他們不爲所動,全都一個鼻孔出氣:“我們纔不像他那樣。”
的確,他們的話不算全錯。我曾提到維克多先前的情況非常悲慘,看到他的人都會感到震驚不已。老實說,任誰看到他,應該不會只感到震驚,反感的情緒也會油然而生。因爲工作的關係,多年來我有機會目睹某些最慘不忍睹的人類病體,在我看來,維克多並不是讓我印象最爲深刻的病例之一,但肯定是其中最令人悲憐的。倒不是說他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或是原住民特有的吸引力,卻被生病毀了,而是他全身上下都染病了。我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他身上有哪個部分沒有病徵——他全身上下都不健康。看着他,我心底再次出現一種感覺:病毒與細菌的種類真是多到令我驚歎,而且居然能在身上最細小、最容易被遺忘的部位留下極具特色和創意的病徵,他的皮膚佈滿紅腫發熱的水皰,水皰頂端有白色的膿,眼白也跟牛油一樣黃,隱約浮着一層神祕的黏液,跟蠟一樣濃稠。似乎有許多種細菌征服了他身上一些最不重要的部位,就連指甲與腳指甲,也變得跟骨頭一樣不透明,指甲的尖端還鈣化成了鋸齒狀的箭頭。他身上的每個孔洞都有汁液流出,有些稀薄的汁液呈現出鏽色,像是帶有濃烈金屬味的經血,也有一些汁液像果凍一樣透明,偶爾纔會往外流到表面。他真是太令人驚奇了,簡直成了成千上萬種細菌與病毒的觀光勝地。夏皮羅與我用幾個下午的時間幫他做檢查,我們興味盎然地確認了兩個人都知道的疾病(輪癬、結膜炎與溼疹),對於不知道的那些病則爭辯不休。維克多的病體是一個引人入勝的謎團,而他也非常有耐性,坐着不說話,用嘴巴呼吸,持續發出鼻音,夏皮羅跟我用手指在他身上到處戳刺觸摸。無論那些被感染的部位看起來多麼觸目驚心,實際上都是可以醫治的。晚上他洗過澡之後,我會讓他坐在我的大腿上,幫他的瘡口塗膏藥,喂他喫藏有抗生素的蜂蜜蛋糕。他大腿內側的水皰破掉後結痂的傷口漸漸痊癒了,皮膚也變得光滑起來,像鹽巴在黑色的泥水裏消失無蹤。所以,儘管他一開始的外貌教人看了心神不寧,但並非一直會是這樣,事實上,很容易就改善了。只是,維克多更大的問題是他幾乎沒有社會化的能力,他根本是貨真價實的野孩子。領養他不久後,我就發現自己必須教他怎麼當一個文明人。
有些人相信,我們天生就具有成爲文明人的稟性(甚至有些講理、頭腦清楚的人也抱持這種看法)。也就是說,我們生下來就有與人社交、分享與溝通的欲求與傾向。(這些人同樣也相信所謂性善與性惡的概念,喜歡與人辯論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惡。)這種想法看似美妙,但實際上都不是真的。想跟我要證據?只要看看我那些孩子就好,特別是維克多,當年他根本不瞭解怎樣纔算得上是文明人。他知道怎樣滿足身體的基本需求,比如喫飯、睡覺與排泄,但是他似乎做不到其他任何事。例如,他幾乎不會表達情緒。某次爲了做實驗,我故意用別針輕刺他的腳底。他的頭抽搐了一下,卻完全不吱聲,一臉木然遲鈍的表情也沒改變。我還設計了其他測驗。喫飯時他會張嘴,別人放什麼他都喫(他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喫飯;如果我在他面前擺一個盤子,他只會死盯着盤子,好像上面擺着某種他該守護的珍貴物品),嘴巴一張一合,符合某種平穩的韻律,上下兩排牙齒咬合時非常誇張,彷彿帶有金屬的聲響。我曾在一湯匙煮過的胡蘿蔔裏摻了一小張報紙,但他還是冷靜地把東西喫掉了,直到我伸手把那團軟爛、沾滿墨水的報紙挖出來。在那種時候,看着他的臉,我只會聯想到夏娃,而且他的存在對我來講似乎是一個懲罰,每每讓我想起自己在伊伏伊伏島上的見聞、遭遇與所作所爲。晚上,我們把他放在牀上,到了晨間,湯林森太太或我(或是威廉,因爲他們同住在位於三樓的屋檐低垂的閣樓小房間)總是發現他蜷縮在房間的黑暗角落裏,一語不發,也毫不動彈,雙手緊緊護着生殖器。
另一個比較骯髒的謎團是,他顯然很喜歡自己的糞便,他常常在地毯上、院子裏與餐桌上留下一條條大便。詭異的是,他並非不熟悉怎麼使用廁所。湯林森太太跟我說,在她介紹如何使用馬桶後,他立刻知道怎樣衝馬桶,動作順手,看着水沖走時,展現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自信。某天晚上,我看到他離開臥室,走向廁所,結果在距離廁所幾米處停了下來,不情願地把睡褲束帶解開,直接在走廊地毯的中央圖形上方蹲下,那是一朵褪色的紫紅大玫瑰。除了平日常見的機器人似的茫然表情之外,他在前一天才出現另一種臉部表情(而且兩種表情常常換來換去,看不出明顯的理由):他把嘴巴咧成寬寬的半月狀,露出幾顆灰白色牙齒,像是皮笑肉不笑。我叫他的名字時,他總是緩緩轉身,露出那種微笑給我看。即便我打他的屁股,他還是那樣微笑,好像臉部肌肉一旦撐開,張口呆笑之後,就縮不回去了。
如今說起來很愚蠢,當時我居然對維克多的行爲非常訝異。他是如此安靜而垂頭喪氣,剛剛相識時,我誤把他的倦容當成了他可被馴服的可能性,以爲他會願意學習、受教。一開始我也看不出他的個性,這更讓我確信,要管教他應該不難,我可以把他教養成我心目中的模範孩童:充滿好奇心、有禮貌、願意順從並講理。但是一個月後,我慢慢發現,他比我預想的還要固執,也不太聽話。事實上,他的冷淡反應反倒讓我覺得是難搞的叛逆表現。我認爲他好像一尊泥人,臉上戴着面具,總是掛着可怕的笑容,走起路來四肢僵硬,一點也不優雅,好像我不該無緣無故喚醒他,讓他在我家裏走來走去,用各種無法解讀的機械式動作把家裏搞得天翻地覆,而且旁人還無法制止他的種種衝動行爲。事實上,他之所以難搞,不是因爲他身上有許多大問題,而是我不確定該怎麼解決那些問題。我也遇過其他棘手的孩子。例如,穆提來到我家的第一個月,曾經試圖拿兩根筷子把貓弄死,將它的兩顆眼珠挖出來;而泰倫斯嘴裏則是佈滿了小小的尖牙,另一個年紀較大的孩子養的沙鼠被他一口咬掉了頭(那件事的確引發不小的騷動),但至少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喜歡嘶吼尖叫,興致一來就發出陣陣吵鬧聲,而且每當有人也用嘶吼聲響應他們時,更是興奮不已。這種小插曲當然令人厭煩,常常陷入混亂,但至少是對話的開始,能促成某種交流。
然而,這種互動對維克多似乎毫無作用。我試了好幾個月,想要接近他,用各種可能的方式處罰他。我稱讚他,咒罵他。我親他,打他。我給他分量較多的意大利麪(他特別喜歡各類碳水化合物,其他人則很愛喫肉),然後完全不給他食物。我對他唱歌,甩他巴掌,在他耳邊低聲胡說八道,拉扯他的頭髮,他對各種企圖引他注意的方式還是無動於衷,像一具骷髏似的坐在那邊咧嘴微笑。
幾個月後,我開始有點後悔把他帶回家了。他身上的感染部位已經痊癒(夏皮羅宣佈他康復了),但是他從病童到健康孩童的轉變,並不如我預期的那樣具有戲劇性。有些孩子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好,後來卻變得非常可愛:皮膚變得光滑,肥胖的臉頰光澤動人,盤根錯節的頭髮也變得濃密而帶有一點香甜味,聞起來像牧豆樹。但恢復健康後(假設他原來曾經健康),維克多並未帶來這種愉悅的驚喜。他並未成爲一個精神煥發的男孩,笑聲具有強大感染力,凝望的眼神看來好專心。他仍是之前的那個他:既不可愛,也不迷人,一樣固執,不太可能贏得別人的好感或疼愛,就連那些應該會喜歡他的人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