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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月中旬,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坐在坡託貝羅路上的一家咖啡館裏。那天天氣不錯,我們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在海德公園度過了大半時光。但是大約從五點鐘起,我的心情不覺間沮喪起來。我一直在抑制想回到家躲在牀單下的念頭,只是因爲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讓我這樣做。一直以來,週日的夜晚都讓我悲傷不已,讓我想起死亡,想起未竟的事業;讓我有罪惡感,有失落。我們就那樣默默無語地坐着。克洛艾在讀報紙,我看着窗外的車輛行人。突然克洛艾探過身來,吻了我一下,然後低聲說:“你又是一臉迷路孤兒的表情。”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講過,但是當克洛艾說出來時,它立刻就和我當時心中所感受的那種紛亂而莫名的憂傷不謀而合,並且讓憂傷有所減輕。我感到內心對她一陣強烈的(也許這並不成比例)愛——因爲她的話語;因爲她意識到我當時無法確切闡明的感受;因爲她願意進入我的內心世界,將它具體化。感謝她提醒一位孤兒意識到自己是孤兒,從而爲他的心靈找到一個歸宿。
2.也許我們真的並不存在,直到有人目睹我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也許我們並不能述說,直到有人能理解我們的語言。從本質上來看,只有被人愛戀時,我們才真正獲得了生命。
3.人是“社會的動物”,此言意義何在?它不過表明人們爲了界定自己、獲得自我意識而彼此需要,這不爲軟體動物或蚯蚓所有。如果沒有周圍人的折射告訴我們止於哪裏,別人又是始於何處,我們將無法獲得對自己的正確意識。斯湯達曾說:“一個離羣索居的人可以得到一切,但獨獨沒有個性”,也就是說個性誕生在他人對自己的反應之中。因爲“I”這個字母不是一個完整的結構,它的流動狀須求助於他人給予的輪廊。我需要一個來幫助我承載自己的歷史的人,一個對我瞭如指掌的人,一個瞭解我有時甚於我對自己的瞭解的人。
4.沒有愛,我們就沒有能力定位一個合適的身份;擁有愛,我們就可以不斷確定自我的存在。在宗教中,上帝的注視對每個人都那麼重要,這不足爲奇,因爲被上帝注視,我們就可以確認自己真實存在,如果能與眷愛我們的上帝或心上人交往就更美好無比了。只有在那個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切的人(我們對那人也是如此)的目光中,我們的存在才獲得了合理性。處於那些恰好不記得我們是誰的人當中,處於那些過去曾與我們交往甚多,然而卻反覆忘記我們結了多少次婚、我們有幾個孩子、我們是叫布萊德還是比爾、凱特麗娜還是凱瑟琳(我們也如許忘記他們)的人當中,能夠有一個人將我們牢記心頭,從而讓我們在他/她的臂彎裏找到我們精神分裂症的避難所,這難道不讓人感到欣慰,
5.如果從語義上說,愛情和興趣可以互相替換,這並不是巧合。“我愛蝴蝶”即“我對蝴蝶感興趣”。愛一個人就是對他們懷有極大的興趣,由於這種關注,他們的所作所爲才獲得了意義。通過她的理解,克洛艾在與我相處時的行爲漸漸添加上了一些可稱爲“我”的確認的部分。她對我許多情緒的直覺理解、她知道我的趣味、她對我講述我的一些事、她記得我的日常生活規律和習慣習性,以及她幽默地說出我的那些病態的恐懼,這當中有一大批各種各樣的“我”的確認。就如手套反映手的輪廓一樣,心上人凸顯出我們的性格。克洛艾知道我有疑心病、我害羞、我討厭打電話、我一天必須得睡八小時、我不願喫完飯還在餐館逗留、我以禮貌回敬他人的冒犯、我更願意用“也許”而不直接說“是”或“不是”。她會引述我說過的話(“你上次說你討厭那種嘲諷的方式……”),記住我做的事——好壞都有——表示她把握了我的性格(“你總是驚慌失措,每當……”“我從來沒碰到像你這麼經常忘記給車加油的人……”)因爲克洛艾的存在,我更加深刻地透視自我,邁向成熟。是心上人的親密點出了他人不願直言的諸多性格特點,點出了也許讓我們難以面對的方方面面。克洛艾屢次坦言,我戒心過重,我吹毛求疵,我缺乏友善,我容易妒忌,我可憐的幼稚,我容易否定(實際是正確的)事物。每當這時,我就必須直面普通反省(爲了內心和諧)無法觸及的方面,直面他人無心關注的方面,直面在臥室裏才能真實展露的方面。
6.愛似乎爲兩種個性消融所束縛——生活在衆目睽睽之下的個性消融,存在於孤獨寂寞之中的個性消融。克洛艾一直以爲前者更危險怕人。早在童年就受到壓抑的她曾經把長大成人看作是擺脫那些關注她一舉一動的目光的機會。她曾幻想獨居鄉下,寬敞的白色房屋,明淨的闊窗,簡潔的傢俱,這一切標誌着她逃離了那個充滿難以忍受的目光,從而讓她心力交瘁的世界。十九歲時,她實現了自己的願望,離家千里,去了舉目無親的亞利桑那州,住在一個小鎮邊緣的木屋裏。懷着不成熟的浪漫主義想法,克洛艾帶去了整整一箱經典小說,打算伴着那荒山景色中的日升日落,去閱讀,去評註。然而不到幾個星期.她就開始感到自己曾夢寐以求的離羣索居令人迷茫,讓人害怕,有如幻境。每個星期在小市場上和別人交談時,她爲自己的聲音感到震驚。她開始習慣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去獲得一種存在的感覺,一種身體有形的感覺。一個月後,她終於無法再忍受那種獨居的虛無感,離開小鎮去了鳳凰城的一家餐館做女招待。當她到達鳳凰城時,迎面而來的社會交往令她驚恐不已,她發現自己連一些最基本的問題,諸如她過去幹了些什麼都無法回答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我”的意識,連自己的經歷似乎都無法用語言表述出來。
7.如果愛情讓我們看清自己,那麼孤獨自守就如同不再使用鏡子,讓我們憑空想象自己臉上的劃痕或麻點的模樣。不管有多麼槽糕,鏡子至少給我們一種自我的感覺,還我們無邊的想象一個清楚的輪廓。我們是誰這種感覺並非自我生髮,所以待在荒原裏的克洛艾充滿疑惑,她的性格輪廓已經遠離了衆人的目光,想象力攫住她,讓她成爲一個怪物,逐漸變得偏執,充滿妄想。他人對我們行爲的反應就好比一面鏡子,因爲它折射出的是我們自己無法認清的自己。他人給予我們自身無法捕捉的東西,給予我們身體有形的意識,給予我們對自己性格的認識,因此,他人必不可少。沒有他人提示的答案,我會是誰?(沒有克洛艾提示的正確答案,我會是誰?)
8.經過很長時間我才能把握克洛艾的性格,才能看清她在自己的故事中扮演的角色,那是從她自己的生活中展現性格的故事。我只能慢慢地從她萬千言語和行動中發現她猶如絲線般的個性,捕捉蘊涵着她的豐富性的支點。要了解一個人,我們必須由點到面地詮釋。要完全瞭解一個人,從理論上說必須與此人共度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地深入他們的內心。然而我們無法做到這些,於是我們就成了偵探和分析家(心理偵探),把條條線索拼成一個整體。然而我們通常都來得大晚,罪行已經犯下,木已成舟,從而不得不從沉澱下來的跡象中重新描述過去,有如我們夢醒時分釋夢一般。
9.如同醫生用手觸及病人的身體一樣,我憑着直覺去了解克洛艾的靈魂深處。我只能通過外在的表象聽診內在的東西,試圖尋找心情陡壞、刻骨仇恨或欣喜若狂的緣由,從中知曉克洛艾的個性。但是這要獲去太多時間,而且我像在追趕一個移動的目標,總有慢一拍的感覺。比如說,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瞭解到克洛艾寧願獨自承受痛苦,而不願驚擾別人的個性。一天早上,克洛艾告訴我說,她頭天晚上病得厲害,甚至還開車去一家通宵診所看了病,她一直輕手輕腳,怕吵醒我。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充滿困惑的氣憤——爲什麼她對我一聲不吭,我們的關係真的疏遠到甚至危急的情況下她也不願把我叫醒?但是我的生氣(只是一種妒忌)並不成熟,它沒有考慮到我日後將逐漸瞭解到的諸多東西,即克洛艾寧可責備自己、痛斥自己也不願回擊或叫醒他人,這些是她根深蒂固而又反常的性格特徵。她甚至奄奄一息也不會叫醒我,因爲她不希望別人爲她擔負任何責任。一旦我瞭解了她性格中這樣的特點,那麼她行爲的衆多方面都可被理解成是這些特點的體現——她從未對父母的無情有過一點怨言(最多隻有幾句挖苦之詞),她對工作的投入,她的自我貶抑,她對自憐之人的鄙視,她的責任感,甚至她哭泣的方式(無聲的吸泣,而不是歇斯底里的號啕)。
10.如同電話技師從混亂的導線中找出主線一樣,我從變化着的克洛艾的行爲中辨別她的主要性格。我開始發現每當我們和別人一起在餐館喫飯時,她討厭付賬時的僵持,寧可一個人包攬也不願看到爲了區區小錢而爭執不下;我開始感覺到她不願受束縛的渴望、她天性中想逃到荒原的一面;我欽佩她視覺上永不枯竭的創造力,這不僅體現在她的工作上,同樣也體現在她擺放餐具或花束的方式上;我開始注意到她與其他女人打交道時的笨拙、和男人們在一起的輕鬆自如,我看出她對那些她自認爲是朋友的人極度忠誠,有着本能的團隊觀念。通過對這些性格的把握,克洛艾在我的思想中漸漸成型,具有了整體意義。她成了一個穩定的、讓我多少可以把握一點的人,一個我無須詢問就可以猜出她對某部電影和某個人的看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