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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遇見了美好的、偉大的景物,不禁要放聲高呼:“啊!了不得!了不得!”或者當碰到了哀傷的、慘痛的事故,不禁要出聲絕叫:“啊!受不住了!受不住了!”這當兒,我們和當前的景物或是事故已經融合在一起,不再用冷靜的頭腦去對付它們,卻把自己的情感傾注到它們中間;因而眼中所見、心中所想,都含着情感的成分。
在一些時候,因爲情感太旺盛了,太深至了,僅僅叫喊幾聲,不足以儘量發泄;而情感不得儘量發泄,卻是一種不快,甚而是一種難受的痛苦。於是我們編成幾句和諧的語言,把當時的情感納在裏頭,朗吟着或者低唱着。在吟唱的當兒,懷着歡快的情感的更覺得暢適無比,而懷着哀痛的情感的也覺得把哀痛吐了出來:二者都得到儘量發泄的快感。即使並不由自己來編,在情感激動的時候,也往往要吟唱一些現成的詩歌。遊山玩景的人不知不覺地吟着古人的詠景佳句,送殯的行列悽悽切切地唱着《蒿里》《薤露》的歌曲,都爲着發泄情感的緣故。
抒情詩就是從這樣心理基礎上產生出來的。無論對自然景物,或是對人情世態,有動於中,發爲歌詠,都是抒情詩。這裏所謂情,自然各各不同,有強烈的,有淡遠的,有奔放的,有含蓄的;但總之貫徹着全詩,作爲全詩的靈魂。我們原可以說,情是詩的本質,沒有情也就無所謂詩;所以凡是詩都是抒情的。現在從詩的範圍中劃出一部分來,把那些純粹流蕩着一股情感的詩特稱爲抒情詩,不過表示那一類詩比較一般的詩尤其是抒情的而已。
抒情詩純粹流蕩着一股情感,這情感必須用具體的語言和適合的節奏才表現得出。假如語言是籠統的、模糊的,節奏是和情感不相應的,那就達不到抒情的目的。譬如,逢到歡喜的時候,只是說“快活極了”,逢到悲傷的時候,只是說“痛苦極了”,這樣,雖然重複說上十遍二十遍,還是沒有抒出什麼情來。必得把當時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化爲具體的語言,然後可以見得感動在什麼地方,以及感動到何等程度。又必得使語言的節奏適合當時的情感,然後歌詠起來可以收到宣泄情感的效果。總括一句,就是:抒情詩應該是造型藝術和音樂藝術的綜合體。
如果取一首抒情詩來作爲例子,把它解說一番,對於上面所說的話就更見明白。我們讀過李白的一首詩:“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這首詩抒寫山居閒逸之情。假如只是說“閒逸極了”,那就等於沒有說。現在作者在第一句裏說到“山”,而且是“碧山”,這就非常具體;彷彿作畫一樣,已經佈置好了一片鮮明的背景。更用一個“棲”字,見得對於山居樂而不厭。鳥兒棲息在林中,不是很安適很快樂的嗎?第二句用“笑而不答”來描摹“心”的“閒”,又是個具體的印象。從這個具體的印象,顯示出豐富的意義:別有會心,不可言狀,是一層;說了出來,人也不解,是一層;閒適之極,無暇作答,又是一層。第三句從整個背景中選出更鮮明的“桃花流水”來說。桃花隨着流水窅然而去,即此一景,便覺意味無窮。所以第四句推廣開去說,總之山中別有天地,不同人間。山景如此,心境如此,其閒逸之情可想而知了。再說這首詩用“山”“閒”“間”三字作韻腳,聲音舒緩。而第一句的“棲”字,第二句的“自”字,第四句的“非”字,以及第三句的“窅然”二字,念起來都使人起幽靜深遠的感覺。把這些字配合在詩裏,正和閒逸之情適合。若問李白這一首詩爲什麼會這樣好,回答是:因爲它是造型藝術和音樂藝術的綜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