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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要是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认为他是疯了。你要是同我一样,在走廊里见过他那副神情就好了,那天晚——白天。当然那孩子怪可怜的,非去黑鬼孤儿院不可,在这之后,在这儿同白人一起长这么大之后。他是什么种姓的,这不是他的过错。但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她止住不讲了,望着女总管。镜片后老总管的目光仍然显得困扰,蒙眬,毫无希望。她说话时挺费劲,嘴唇直打哆嗦。虽然她的话同样不带有任何希望,却坚决果断,毫不含糊。
“咱们必须安置他。必须马上安置他。我们手里有些什么申请表?你去把卡片拿给我看看……”
孩子醒来时发现被人背着。天寒冷漆黑,他被背下楼梯,背他的人一声不吭,行动小心翼翼。在他与托起他的一条手臂之间塞了些细软东西,他知道是自己的衣服。他没叫喊,没吭声。凭着气味和空气,他知道到了后楼梯口,从这儿往下可以通往侧门;他已经离开自己的卧室,从他记事起那儿就摆有四十张床。从气味判断,他还知道背他的是个男人。可是他不作声,安静轻松地伏着像在睡觉,高高地骑在看不见的手臂上,抖动着,慢慢地下楼梯,走向紧靠活动场的侧门。
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也懒得过问,因为他相信自己知道在往哪里走,知道这是咋回事。他暂时不用理会背往何处。这使他想起一桩两年前的事,那时他才三岁。一天,他们之中有个十二岁名叫艾丽斯的女孩不见了。这之前他喜欢她,有点儿把她当妈妈似的,也许这就是喜欢她的原因。在他眼里,她同成年女人一样成熟,个儿也一般大;但不同的是,那些女人总是命令他吃饭、洗漱和睡觉,而她却不这么做,也从未这样对待过他,与他为敌。一天夜里她弄醒了他,对他说再见,可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昏昏欲睡,有点儿不高兴,并未完全醒来,因为她平时一向待他挺好,他才容忍了。他没发现她在哭,因为他不知道成年人会哭泣,等他知道的时候早记不得她了。他一面敷衍她一面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件衣服也没见到,而她睡的床已经被一个新来的男孩占据了。他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去向。那天,他在一旁听见几个曾帮她做准备离开的大姑娘悄声地秘密谈话;在同样秘密的静悄悄的气氛下,六个年轻姑娘在帮助第七个人准备结婚,悄声悄气地谈论新衣服、新鞋子以及接走艾丽斯的那辆马车。这时他才明白,她一去不返了,她已穿过钢条围栏中间的铁门。他仿佛看见她站在深锁的大门外边那一瞬间的英姿,巍巍然大步地没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光灿灿的景象,像一幅落日晚照的图景。过了一年多时间,他才知道她不是头一个出走者也非最后一个;除了艾丽斯,还有更多的人消失在深锁的大门外,穿着新衣裙或新制服,带上一个有时不比鞋盒更大的小巧布包。他相信这样的事此刻正落在自己头上。他现在才明白,她们当初是如何离开的,为何走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相信别人同他一样,也是在深更半夜被人悄悄接走的。
现在他觉得快到门边了。离得很近,他准确地知道还剩下多少步看不见的梯级,到了那儿背他的人便会小心翼翼地静悄悄地放他下地。他感到那男人无声的急促而又暖和的气息冲上他的面颊,感到身体下面那双抓紧扣实的胳膊,他知道裹成一团的是他的衣服,摸黑抓上的。背他的人停下脚步。他蹲下身的时候,孩子的脚往下触到地板,脚趾却迅速从又冷又硬的木板地面缩回。那人这时才开口说话:“站起来。”于是孩子明白他是谁了。
他立即认出那人,毫不吃惊。要是女总管知道孩子如此熟悉他,倒会不胜惊讶。他不知道这个大人的名字,但他是个敏感的孩子,尽管三年内他们之间没说上一百个字,可在他的生活里这人比谁都更真切,即使包括艾丽斯在内。哪怕在他只有小小三岁年纪的时候,这孩子便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用言说的关系。他知道,只要他一出现在活动场地,这人就会坐在锅炉房门口的椅子里注视他,全神贯注,毫不松懈。要是孩子年龄大些,他也许会这样想他憎恨我可又惧怕我,弄得他不敢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在现在这样的年纪,如果懂得更多词语,也许他想的是这便是我与众不同的缘故,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注视我他接受这一切。因此,当他发现原来是这人把他从熟睡的床上背下楼,他不感到惊奇。他站在漆黑寒冷的门边,这人正帮着他穿衣服,他心里也许会想他太恨我了,甚至极力阻止将要落在我头上的事发生。
他冷得直颤抖,服服帖帖地迅速穿衣服,两人摸索着好容易才把两件衣服穿在他身上。“你的鞋在这儿,”大人无力地耳语道。孩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穿鞋。这时大人没挨着他,但孩子听得见、感觉得出他也弯着腰,正在做什么事。他想:“他也在穿鞋。”大人又伸出手,摸到了他,扶他站起来。鞋带没系好,他还没学会自己系鞋带呢。他不告诉大人没系好鞋带,沉默着一声不吭。他呆立在那儿,接着一件大衣服把他全身裹上——凭气味他知道这是大人自己的衣服——然后他再次背起他。门轻轻地开了。新鲜的冷空气扑了进来,街灯的亮光也溢入门内。他看得见一盏盏街灯,厂房的光秃墙垣,还有高高耸入星空的没有冒烟的烟囱。映着街灯,那排钢条围栏像饥饿的士兵列队站立在那儿。他们穿过空旷的活动场地,他悬起的双脚和着大人的跨步节奏轻轻摇晃,没系上的鞋带在脚踝处兜来兜去。他们走到铁门,穿了过去。
他们不用等多久电车就开来了,要是年龄大一些,他准会赞扬大人很会把握时间。但他并不感到惊异,也没有注意这个。他站在街角,靠在大人身边,鞋带散开着,罩在那件直垂到脚后跟的外衣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小小的脸蛋平平静静,不瞌睡了。有轨电车开了过来,晃过一排窗子,轧轧轧地停下,他们登车时还在嗡嗡响。车内几乎空空的,因为这才凌晨两点多。这时大人注意到鞋带没拴上,于是替他系好;孩子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两腿笔直地伸在他面前,看着他系鞋带。到车站还有一段长路,他乘坐在有轨电车上,不等他们到站他又睡着了。他醒来已经大天白亮,乘上火车也有一大阵了。他还从未坐过火车,也没谁对他说起过。像在电车上一样,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动,除了头部和一双脚露在外面,全身都裹在大人的外衣里,他看着原野——起伏的山丘,一丛丛的树木,一群群母牛以及诸如此类——在眼前晃过,这些都是他第一次领略。大人发现他醒了,便拿出用报纸包着的食品——面包夹咸肉。“拿着,”大人说。他接过食物一面吃一面观望窗外景色。
他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惊奇的表示,即使到了第三天,警察把他和大人扣押起来也同样如此。他们新到的地方与他们在黑夜里逃离的旧处一般无二——同样的孩子,只是姓名不同而已;同样的成年人,只是气味有别。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原来那个地方,干吗不可以在那地方住下去。但他不感到奇怪,当有人来叫他起床穿衣,却不说明缘故和去处。也许他知道将要返回原处,也许凭着孩子超人的感知能力,他一直明白不会在这儿住下来,住下来也不可能长久,而领着他逃离的大人却始终糊里糊涂。在火车上,他又一次观望同样的山丘、树木和牛群,只不过从另一边窗口,朝着相反的方向。警察给他东西吃,仍然是面包夹咸肉,但不是从报纸里面拿出来的。他注意到了这个区别,没有吭声,也许根本没有想这个。
然后他又回到了家。他以为回来后会受到惩罚,但惩罚的理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他并不期望弄个清楚;因为他早就明白,成年人绝不把孩子当作大人看待,尽管孩子总是认为大人就是大人。他已经忘掉吞牙膏的事。现在他千方百计避免见到营养师,而一个月之前,他却巴不得在她眼前露面。他只顾回避她,早把回避的原因忘了;过了不久他竟把夜间出走的事忘得精光,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偶尔他会回想起来,却稀里糊涂,蒙蒙胧胧,而这只发生在他朝着锅炉房门口瞧的时候;这时他记起以往老坐在那儿注视他的人,而今不在那儿了,完全销声敛迹;就连门口那张藤椅也无影无踪,跟先前那些逃走的人的情形一个样。至于那人的去向,孩子根本没有想过,一丝念头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