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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有人到校舍住地叫他。再过两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两个女人——营养师不在其中——带他到浴室,给他洗澡;梳好湿漉漉的头发,穿上干净的罩衫,然后把他领进女总管的办公室。屋里坐着一个人,陌生人。他望了这人一眼,不等女总管开口便明白了。也许记忆让人知晓,而知晓使人开始了悟,甚至产生心愿;小小五岁年纪,未经沧桑,说不上抱什么希望。也许他只是突然记起了乘火车的旅行,面包夹咸肉的食品,记忆没有回溯到更为久远的时候。“约瑟夫,”女总管说,“你愿不愿意跟善良的人到乡下过日子?”
他站在那儿听陌生人讲话,身上穿着硬挺挺的新罩衫,耳朵和面孔刚被硬肥皂、粗毛巾擦过,还红红的在发烧。孩子望了他一眼,见他身躯有些粗壮,蓄着短短的棕色胡须,留一头短发,虽然不是最近才理过。胡须和头发都显得硬直有力,没有一丝银白,仿佛色素不受年龄的影响,尽管他的面孔表明他有四十多岁了。他的眼珠色泽浅淡,冷漠。他身上穿一套体面笔挺的黑色西装,膝头放着一顶黑帽,被一只粗实洁净的手紧紧抓住,手指即使扣在绒帽上也几乎攥成了个拳头。一条沉重的银表链子横过他的马甲。一双厚实的黑皮鞋,用手工擦得锃亮,双脚稳稳当当地并排踏在地上。孩子虽然只有五岁,他一眼就看出他不抽烟,也不会容忍别人抽。小孩不敢看他,由于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感到那人在观察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冷漠但并非有意严峻。他会以同样的目光去估量一匹马或一张用过的犁,如果他事先相信会发现纰漏,事先有了购买的打算。他讲话很留意,慢条斯理,冗长沉闷;这样讲话的人并不要求别人给予多少注意,而更要求别人静静倾听。“你既不能够,也不愿意告诉我有关他父母的更多的事。”
女总管连眼也不抬,她的眼睛显然在眼镜后面皱缩在一块儿了,至少暂时是如此。她马上接过话,差不多有点儿过分急切:“我们绝不查证孩子的父母。正像我刚才告诉你的,圣诞夜里他被扔在这儿的台阶上,再有两个星期就整整五年了。如果你认为弄清孩子的父母很重要,你最好别考虑收养孩子。”
“我说的不全是那个意思,”陌生人说,声调里带着一丝缓和的意味。他想做到在表示歉意的同时,固执己见,毫不退让。“我想应当先同阿特金斯小姐(营养师的名字)谈谈,我原是与她通信联系的。”
女总管又一次冷冷地急切说道,几乎不等对方讲完就接过话来。“也许我能向你提供同样多的情况,无论关于这个孩子或是别的孩子,阿特金斯小姐在这儿的本职工作只是与食堂和厨房有关。在这桩事情上,她好心地充当了秘书同你联系,纯属偶然。”
“没关系,”陌生人说,“那不要紧。我刚想到……”
“刚想到什么?我们不强迫任何人收养这儿的孩子,也不强迫孩子违背自己的意愿离开这儿,要是他们的愿望是合理的。这种事得由双方共同商定。我们仅仅充当顾问而已。”
“噢,”陌生人说,“我刚才对你说了,这没关系。我不怀疑这孩子合适。他同我和麦克依琴太太住在一起,会发现有个好家庭的。我们俩都不年轻了,喜欢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虽然他不能享受山珍海味,不能养尊处优,但他也不至于过分劳碌。我不怀疑,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长大后会敬畏上帝、憎恶懒惰和虚荣的,尽管他的出身不明不白。”
就这样,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他以一管牙膏签下的期票算是勾销了;而这位迄今仍然不明底细的签名人,现在坐上了轻便马车的座位,裹在一张干净的毯子里,瘦小的个子,呆呆地缩成一团;马车颠簸摇晃,迎着十二月的斜阳落照,钻进一条冻结的满是车辙的小巷。他们一整天都赶着车。中午时分,大人曾拿东西给孩子吃,从座位下面的木箱里掏出三天前烤好的乡村食品。可是直到此刻暮霭沉沉,他才开口对孩子说话。他戴着连指手套,用抓住鞭子的手略微指了一下小路前头透出的惟一亮光,说了一个“家”字。孩子没吭声。大人埋头瞧了瞧他。为了抵御寒冷,大人身上穿得十分臃肿,庞然一堆不见形体,屹然不动恍若顽石,那副神情与其说是粗俗不如说是冷酷。“听见我说的了吗,你的家到了。”孩子仍然不吭声。他从未见过家,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何况他小小年纪,还没有信口开河、言不及义的本事。“你会发现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还会得到信仰基督的人照顾,”大人说,“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会防止你调皮捣蛋。我会很快让你懂得:懒惰和胡思乱想是两大恶行,而干活和敬畏上帝则是两大美德。”孩子还是一声不吭。他还不曾干过活儿,也没有敬畏过上帝。他对上帝比对干活更缺乏了解。他见过干活,扛着铁锹和耙子的男人每周六天出现在活动场的附近,可是上帝只在星期日才出现。这一天——除了必须穿得整整洁洁,还会有悦耳的音乐,不知所云的字句——总的来说挺愉快,虽然有点儿乏味。他不声不响。马车颠簸向前,向着家去,精心饲养的剽悍的马匹加快了步伐,直往牲口棚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