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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問我別後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後再去添二斤。其間還點菜,我們先前原是毫不客氣的,但此刻卻推讓起來了,終於說不清那一樣是誰點的,就從堂倌的口頭報告上指定了四樣菜: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乾。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菸捲,一隻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幺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爲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幺?”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我也似笑非笑的說。“但是你爲什幺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爲了無聊的事。”他一口喝乾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爲張大了。“無聊的。──但是我們就談談罷。”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彷彿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你也許本來知道,”他接着說,“我曾經有一個小兄弟,是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下。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但聽母親說,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今年春天,一個堂兄就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漸漸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裏去了,須得趕緊去設法。母親一知道就很着急,幾乎幾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幺法子呢?沒有錢,沒有工夫:當時什幺法也沒有。
“一直捱到現在,趁着年假的閒空,我才得回南給他來遷葬。”他又喝乾一杯酒,看着窗外,說,“這在那邊那裏能如此呢?積雪裏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就在前天,我在城裏買了一口小棺材,──因爲我預料那地下的應該早已朽爛了,──帶着棉絮和被褥,僱了四個土工,下鄉遷葬去。我當時忽而很高興,願意掘一回墳,願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着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爲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着,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幺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髮,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裏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喫菜,單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於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後迴轉身,也拿着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着。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只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回幾文酒錢來。但我不這樣,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裏,運到我父親埋着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因爲外面用磚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工。但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幺?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裏去拔掉神像的鬍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於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