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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斯在歐林夫人家的後屋租了兩個小房間,其中一間佈置成會客室,用來接待客人,倒也夠寬敞的。維克斯生性愛淘氣,他在麻省坎布里奇的一些朋友也拿他一點沒辦法。現在,也許是由於這種脾氣在作怪,他常常一喫過晚餐就邀請菲利普和海沃德上他屋裏來閒聊幾句。他禮數週全地接待他們,一定要他們在屋裏絕無僅有的兩張比較舒服的椅子裏坐下。他自己點酒不沾,卻把幾瓶啤酒端放在海沃德的胳膊肘旁邊,在這般殷勤好客的禮儀中,菲利普不難辨別出嘲弄之意。在雙方脣槍舌劍的激烈爭論中,每當海沃德的菸斗熄掉的時候,維克斯就堅持要替他劃火柴點火。他們剛結識上的時候,海沃德作爲名揚四海的最高學府中的一員,在哈佛大學畢業生維克斯面前擺出一副降尊纖貴的姿態。談話之中,話鋒偶爾轉到希臘悲劇作家身上,海沃德自覺得在這個題目上儘可以發表一通權威性評論,於是擺出一副指點迷津非他莫屬的架勢,不容對方插嘴發表意見。維克斯臉帶微笑,虛懷若谷地在一旁洗耳恭聽,直到海沃德的高論發表完了,他才提出一兩個表面聽上去相當幼稚、暗中卻打了埋伏的問題,海沃德不知深淺,不假思索地回答了,結果當然中了圈套。維克斯先生彬彬有禮地表示異議,接着糾正了一個事實,然後又援引某個不見經傳的拉工民族註釋家的一段註釋,再加上一句德國某權威的精闢論斷--情況明擺着:他是個精通古典文學的學者。他就這麼面帶微笑,從容不迫,連連表示歉意,結果卻把海沃德的全部立論批駁得體無完膚。他既揭示了海沃德學識的膚淺,又絲毫不失禮儀。他溫和委婉地挖苦了海沃德幾句。菲利普不能不看到海沃德的那副十足傻相;他本人剛愎自用,不知進退,仍在氣急敗壞地力圖狡辯。他信口開河,妄加評論,維克斯則在一旁和顏悅色地加以糾正;他理屈詞窮卻硬要強詞奪理,維克斯又證明他這麼做是多麼荒謬。最後,維克斯說了實話,他曾在哈佛大學教過希臘文學。海沃德對此報以輕蔑的一笑。
"這一點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你當然是像學究冬烘那樣啃希臘文學作品,"他說,"而我是像詩人那樣來欣賞它的。"
"在你對作品原意不甚了了的情況下,你是否反倒覺得作品的詩味更濃了呢?我個人認爲,只有在天啓教裏,錯譯纔會使原意更加豐滿呢。"
最後,海沃德喝完啤酒,離開維克斯的屋子,全身燥熱,頭髮蓬鬆,他忿忿然一揮手,對菲利普說:
"不用說,這位先生是個書呆子,對於美沒有絲毫真切的感受。精確是辦事員的美德。我們的着眼點在於希臘文學的精髓。維克斯就好比是這麼個煞風景的角色,去聽魯賓斯坦演奏鋼琴,卻抱怨他彈錯了幾個音符。彈錯了幾個音符!只要他演奏得出神入化,錯彈幾個音符又何足道哉?!"
這段議論給了菲利普很深的印象,殊不知世間有多少無能之輩正是借這種無知妄說聊以自慰呢!
海沃德屢遭敗北,但他決不肯放過維克斯提供的任何機會,力圖奪回前一次失掉的地盤,所以維克斯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海沃德拉了來進行爭論。儘管海沃德不會不清楚,他在這個美國人面前顯得多麼才疏學淺,但是出於英國人特有的那股執拗勁兒,由於自尊心受到了挫傷(也許這兩者本是一碼事),他不願就此罷休。他似乎是以顯示自己的無知、自滿和剛愎白用爲樂事呢。每當海沃德講了一些不合邏輯的話,維克斯三言兩語就點出他推理中的破綻,得意揚揚地停頓一會兒,然後匆匆轉人另一個話題,似乎是基督徒的兄弟之愛促使他竟有已被擊敗的敵手。有時候,菲利普試圖插言幾句,幫他朋友解圍,可是經不住維克斯輕輕一擊,便潰不成軍了。不過,維克斯對他的態度同對付海沃德不一樣,極其溫和,甚至連極度敏感的菲利普也不覺得自尊心受到挫傷。海沃德由於感到自己越來越像個傻瓜,常常沉不住氣,索性破口大罵起來,幸虧那個美國人總是客客氣氣地堆着笑臉,纔沒使爭論變爲無謂的爭吵。每當海沃德在這種情況下離開維克斯的房間,他總要氣呼呼地咕噥一句:
"該死的美國佬!"
這樣一切就解決了。對於某個似乎無法辯駁的論點,這句咒語就是最妙不過的回答。
他們在維克斯的那個小房間裏,雖說開始討論的是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最後總難免要轉到宗教這個題目上來:神學學生出於職業上的偏愛,總是三句不離本行;而海沃德也歡迎這樣的話題,因爲無需列舉那些使他倉皇失措的無情事實--在這方面,既然個人感受纔是衡量事物的尺度,那就全不必把邏輯放在眼裏,既然邏輯又是他的薄弱環節,能把它甩開豈不是正中下懷?海沃德覺得,不花費一番口舌,很難把自己的信仰同菲利普解釋清楚。其實,不說也明白(因爲這完全符合菲利普對人生世道的看法),海沃德一直是在國教的薰陶中成長起來的。雖然海沃德現在已經摒棄了皈依羅馬天主教的念頭,但對那個教派仍抱有同情。關於羅馬天主教的優點,他有好多話要說。比如,他比較喜歡羅馬天主教的豪華典禮,而英國國教的儀式就嫌過於簡單。他給菲利普看了紐曼寫的《自辯書》,菲利普覺得這本書枯燥無味,不過還是硬着頭皮把它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