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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在問他現在的生活跟做歌手的時候比,到底什麼地方最不一樣。靈境不關心他會怎麼回答——不過是那些別人其實不怎麼想聽,但是也不會出錯的話。也許必須要有旁人在身邊談笑着,她才能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量屏幕上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雖然他還是很隨意地穿了一件格子襯衫,但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握緊了話筒唱張雨生的男孩。他眼睛裏有了一種真正鬆弛的東西,他相信自己不必再時刻等着被人挑選。這樣認真地盯着他,依然會讓靈境有點羞澀。好像是在代替他不安,好像是在隨時等着替他向被冒犯的人致歉。主持人繼續發問:“二〇一三年夏天,粉疊正式上線,九個月的時間成了一家兩億估值的公司。真的是——不可思議,尤其是這個奇蹟還是一個曾經的歌手創造的……”糟了。靈境的心裏咯噔一聲,好像有人不動聲色地推倒了一把並不存在的小椅子。果然,關景恆略微地挑起了一邊眉毛,這是他正式進入防禦姿態的標誌,他問那個主持人:“什麼叫‘尤其是’?尤其是一個歌手創造的,是什麼意思?”主持人似乎被驚呆了,但隨即極爲妥帖地大笑了起來:“我的意思就是說你很了不起啊,做什麼都是人生贏家……”文娟也跟着笑了,因爲屏幕上滾動過的彈幕反而有了解圍的功能,比如其中某條彈幕說:“關學長認真起來的樣子真萌。”文娟看似無意地咬了咬手指甲:“我還以爲他們會把這一段剪掉呢。”
靈境在想等他回來以後,無論如何要提醒他一句,這種訪問本來就是走個過場,何必那麼認真。一時間,她覺得小雅好像在認真地注視着她,她錯了一下視線,果然對了個正着。小雅凝視她臉龐的時候明明目不轉睛,但她眼神裏硬是有種幽然的錯落。看着靈境手足無措,她終於長嘆了一口氣:“關景恆好幸福啊。”靈境臉上一熱,又聽見小雅像是自言自語:“你這麼緊張他,他知道嗎?”只是她並沒有等着靈境回答她什麼,輕輕地在文娟的腦袋上拍了一下:“你喫完這袋鳳爪,我們就走了好不好。”她們出門的時候,小雅正好又要接一個電話,靈境實在無法控制地暗暗朝手機屏幕上掃了一眼——她自己也明白這不好,可她真的很想知道這個電話究竟來自——那兩個男人中的哪一個。遺憾的是,屏幕上閃着“韋明江”的名字,怪掃興的。
被一束昏黃的光線驚醒的時候,窗簾依舊垂得密實,無法判斷外面的夜色。她重新閉上眼睛,依稀聽到浴室裏的水龍頭打開了。關景恆輕輕地靠近牀邊,她聞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氣味。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又走回門邊關了燈。“不好意思。”他說,只需要聽到她的呼吸聲,就知道她是睡着還是醒着。她些微地翻了個身,整張牀都在迎接他。黑暗觸手可及,他的手掌依然準確地摸到了她的脊背:“吵醒你了,你明天是不是要趕飛機?”她的臉頰感覺到了他肩膀的溫度:“嗯,七點半的那班。”“別走錯航站樓,上車前一定看一眼。”他的胳膊環繞了過來。“知道啦,”她的脖頸輕微地躲閃着他的嘴脣,“上次是個意外嘛。你怎麼這麼晚啊?”“大韋拖着不讓我們走,有個臨時的事情要趕緊決定……”他的嘴脣終於熟稔地吻上來,“乖,睡吧,你能睡的時間不多了。”“現在幾點?”她掙扎着問。“四點半。”他的聲音來自她的胸口處。
“不然——”她壞壞地一笑,“五點就得起來,我不睡了吧。”“確定嗎?”“確定。”她摸索着解開他的衣釦,“你快一點。”
她就這樣忘記了那個採訪視頻。當那個時刻來臨的時候,她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雪亮——就像有顆隕石穿越了大氣層,只有朱靈境一個人知道。然後世界歸於寧靜,男人的呼吸開始帶上了熟睡的前兆,她會錯覺一生就快要過完了,兩具肉身殘存着歡愉的餘音,盟約尚存,除此之外,其他事情都是細節。自從他們在一起之後,她幾乎從沒有主動問過他粉疊的任何事——對於粉疊的所有進展和擴張都是在MJ開會的時候聽說的,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有意識地維持着這點默契,所以每次話到了嘴邊,也就算了,假裝粉疊不在的時光是平和的,他們就像是這個城市裏隨處可見的那種小夫妻。
她抵達首都機場的時候,天空還是摻着灰的黛藍色。那顆流星依然在她身體裏,不過她打開門就來到了塵世。往機場走的一路上完全不堵車,她百無聊賴地刷着朋友圈,果然看到了小潘的更新——他最近似乎是節制了一點他的自戀,不再發九宮格的自拍組圖,只發了四張,三張是他的臉,一張是風景——對他而言這真是難得的進步。那一年,小潘跟她說:“你就來我這裏住嘛,還租房子幹什麼,你替我交物業費來抵房租,就這麼說定了——對了,雖然水電費你要自己付但是還是節約一點,這不是錢的事兒人類只有一個地球我希望你能明白……”那時候她剛剛通過第一個試用期,還沒有被派去專訪徐承天,有了小潘這句話,她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薪水突然間夠用了。她知道,她是在想念小潘,但這種想念是無用的,只是又一次地彰顯了她的自私而已,不提也罷。所以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給小潘的照片點贊。
她的航班果然還是遇到了航空管制,延誤了,星巴克裏的大部分旅客都像是在等待戈多。她倒是不焦躁,因爲這樣的時間裏你可以名正言順地什麼都不做,值得珍惜,打開筆記本電腦只是一種安慰劑,大概率不會專心工作的。靈境清楚,這就是她永遠無法成爲像小雅那樣的“精英”的原因之一,本質上,她對於浪費時間不會有任何負罪感。但是,很多時候,她必須要像隱藏身體的疤痕那樣隱藏這一點。
彷彿是在一週之內,整個MJ突然開始了加速運轉,每個人的工作量都變成了以往的雙倍甚至更多。她起初以爲這不過是暫時的,隨後就意識到在這個春天裏,有越來越多的人堅信自己必須創業,必須做自己的產品,必須讓諸如MJ這樣的機構相信他們有能力創造奇蹟——準確地說,他們相信自己身處於一個誕生奇蹟的時期,既然幸運地生而逢時,說不定就真的能接住一點點“奇蹟”的火花的餘燼——漫天焰火指的是那些活在商學院教材裏的偉大公司,這些可遇不可求,但那點焰火的餘燼就已足夠一個平凡人帶着驕傲度過衣食無憂的一生了,比如,把自己創辦的公司成功地賣給了某個需要擴張的土豪。見多了創始人,靈境覺得,雖然太多人都說想要改變世界,真正相信自己做得到這一點的人還是很少的。每一個入局的人真正篤信的,是自己會擁有與“偉大”擦肩而過的運氣。在驚喜回眸的那一個瞬間裏,能從帶着神力的獨角獸身上,傳染到什麼東西。那一點吉光片羽,足夠任何人相信,自己來到這世上,也是帶着使命的。
這樣想想真有點沮喪,感覺依然重複着童年時聽過的老故事。靈境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爲什麼有那麼多人都如此熱切地急着證明自己是與他人不同的。她知道“成功”不是幻象,她身處在這個職業裏,見過這些有血有肉、發生在她眼前的“成功”。只是她依然不覺得那是一樣與她有關的東西。也許像她這樣的人最終會消失在人類的基因庫裏吧。離她最近的證據就是——雖然人人都知道遊戲是個金礦,但是MJ的遊戲組一向是個雞肋一般的team——從沒做出過什麼像樣的業績,孟舵主本人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即使是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組,現在也能收到擠爆郵箱的PDF。靈境現在的頂頭上司討厭跟陌生人說話,因此出差的工作基本上都成了她的,天南海北地拜訪各路手遊作坊。她自己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小雅如今在過着一種什麼節奏的日子。因爲粉疊,小雅算是又親手挖掘了一個受人關注的明星項目,在小雅身邊過分熱鬧的時候,靈境覺得,自己能偏安一隅,也是一件合心意的事情。她知道,會有好事的人跟小雅打聽——你們公司那個看準機會嫁給了關景恆的小婊子是誰——她正知趣地躲在首都機場,靈境跟她似乎也不是很熟,只知道她正在猶豫,眼前的這杯馬上就喝完了,還要不要再去買第二杯。
她偶爾會忘記,那個嫁給關景恆的人就是她。準確講,她至今沒能百分之百相信這個。心理醫生們好像說過,噩耗當前,人的接受過程分爲幾個階段:否認——憤怒——傷心——然後記不得了,她只想說,其實在非常好的事情面前,也有類似的過程。此刻她依然處於“否認”階段,曾經那樣無望的期盼過後,居然成了真的,這不怎麼符合自然規律。如果這次出差回來,一進家門,看到關景恆已經離開了,比如在冰箱上貼了一張便利貼,告訴她還是分開比較好,也許她會如釋重負地跟自己說:你看,我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