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iii (第5/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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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十重鮫綃簾幕,來問安的人們只能隱約辨認出一個蜷曲的人形。傳言鈞梁當年受了極重的傷,除了御醫與少數幾名宮人,誰也不準踏入簾幕一步,說是怕帶進疫病。有一回,外頭拜謁之禮纔行了一半,鈞梁忽然狂亂起來,身子板直地在牀上反覆翻滾,手足痙攣,喉間發出駭人的赫赫聲。宮人們立刻召來御醫看視,又開了通往懸臺的側門,請王子公主與大君們各回寢宮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着暴風,揚沙蔽日,凌厲的氣旋竄入正寢,貼着地面橫衝直撞。季昶側頭避風,眼角卻瞥見身後層疊簾幕被疾風掀起了近兩尺高。他看不見裏邊的人,卻覷到牀腳邊擱着一隻銀盆子,明晃晃的燭光照耀下,水面上浮着的滿是黑紅的血與稠黃的膿。自那以後,每踏入鈞梁的正寢,季昶總會不自覺想到那個名義上的一國之主,在朱紫鮫綃遮掩之下,是怎樣從骨髓裏漸漸腐軟出來,於是手心裏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華服燦爛的少年少女們卻從來懵然不覺,依然無憂無慮低聲談笑,眼風暗中傳遞。
鮫綃帳子前有張矮几,上面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龍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絕豔女郎模樣,腰上爲人,腰下爲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髮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
乳孃引着王太子索蘭走上前去,輕捉着他的兩隻小手,將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頂禮膜拜後,再將那花串恭謹盤在神像頸間,禮畢而退。
接着輪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緩慢艱難,幾乎控制不住要扭身逃走的衝動。光華瑩潤的神像背後,隔着數十道極輕薄的簾幕,若有若無的酵臭氣味猶如千百毒蛇一般吐着信子蜿蜒游出,緊緊勒住他的咽喉。那氣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個亂離的夜晚,遍地人屍被烈火燒出烏黑的漆光,面貌指爪與炭石煬化在一處,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啓禁城內,只怕也是那樣觸目驚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親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遺容是如何的情狀,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裏滾動的淚,向龍尾神像叩過頭,起身將花串繞上神像脖頸。
“你看,小酥酪的臉色多難看,活像剛死了爹孃一樣。”少女銀鈴似的聲音,縱然刻意壓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邊。少年低沉的笑聲來回盪漾,像一陣陣漣漪湧動,推得季昶搖晃起來。
季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內迸碎炸開,而後熊熊地燃燒起來。一瞬間,滿眼淚水蒸乾,觸目所及,萬物皆被潑成了深濃血紅的顏色。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他猛然回身,宛如一匹人立起來的暴戾馬駒,向着面目模糊的人羣衝出了第一步。
這是褚季昶前後三十五年人生裏,面貌最猙獰的一刻。雖然眼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駭人的,他看得見那些天潢貴胄、韶年綺貌的人兒在紛紛後退。
他已經沒了軀殼、沒了神智,只有一個狂烈的念頭:他要打死這些人,所有膽敢阻攔的人,也都得死!十三歲的男孩兒握緊了拳,滿身的力氣都攥在上面,下一剎那就要揮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長的一剎那。他聽見湯乾自的呼喊與少女驚惶的尖叫,他甚至聽見自己雙手指節絞緊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卻又都不真切,是從水底窺聽岸上的喧譁,遙遠模糊有如隔世。鬱積在肺腑深處的怨恨,彷彿灼熱岩漿驀然衝破地面,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噴發出來——但終於還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