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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後,阿州臉上也發了水痘,然後又輪到阿豆。
那是個六月,自鼓浪嶼淪陷已有半年了,是人們記憶中最炎熱的一個六月。這並不僅僅因爲,我們在鬼子魔爪下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被物價飛漲、囤積投機、失業、飢餓及恐懼折磨得苦不堪言。不是的,真的是烈日炎炎似火燒。我們捱到夜晚,指望暑氣能夠散去。但熱氣彷彿悶在了虎頭山與龍頭山,南太武山與博平嶺等諸山之間,困在了無形的天穹下,惡魔出世般地禍害着人間,帶來腐臭與疫病。晚上大多停電,牀上方的吊扇紋絲不動。令人欣慰的是,儘管暑熱和水痘瘙癢難捱,孩子們仍然很快便能酣然入睡,只是半夜又會驚醒。可我早已不是孩童,炎熱天氣令我徹夜不眠。
在那些漫長無眠的夜晚,我會坐在桌前,扇着扇子,給聿明寫信。寫信的儀式感令我心安:將毛筆沾溼,把水灑在硯臺上,持墨反覆地打圈研磨。即便在燭光下,我也能憑藉經驗判斷墨汁是否足夠濃稠和烏黑。接着,我用毛筆沾些墨汁,在硯上一抹,稍停片刻,讓筆尖與桌面垂直,然後寫下我已經寫了四年多的稱呼:最親愛的聿明。一旦提筆,我就漸漸心無雜念。我已經跟他說了阿梅發水痘的事,但還沒提到阿州和阿豆也傳染上了。孩子們沒有得霍亂、猩紅熱、腦膜炎,可發水痘仍是又一個令人不快的消息。收到的壞消息多了,聿明恐怕會不再愛我,前提是如果他還愛着我的話。
不要,千萬不要。我不能那麼想。他依然寫信過來,不是嗎?他依然會向我問好,並問候孩子們,問候母親,但這反而只令我想起往日他總會提的問題:我母親好嗎?這是他信裏的第一個問題,永遠都是第一個。要是他能在這裏,親眼看到婆婆的病情惡化之快,如此出乎意料的話……如果我們一起服喪,他把頭靠在我膝上,我的淚落在他頸窩,那樣的話,我才相信他還愛着我。
我在硯臺上研着墨,直到墨汁烏黑得像陰森無比的地獄。但我的腦中依然一片茫然。最後我放下毛筆,吹滅燭火。他走的時候,我還是如花似玉的年紀。現在我已26歲,將至而立之年。他已經4年沒在白天看到我的真實容顏。我不知道,當再見時,他會做何感想?我剛想上牀,轉念一想,或許到屋頂上能透口氣。
當年我們熱戀時,有時會牽手站在屋頂上。我不知道他是否記得。他第一次牽起我的手時,月亮細似柳葉杏眉,與現在差不多,只是今晚的月亮更低些,像海上升起的一道彎鉤。我走到屋檐邊,凝視着銀白的月影。我想起4年前爲迎接聿明回家做的那身衣服——粉色錦緞上灑滿朵朵白菊。有一天,當戰爭結束時,我會穿着它去赴宴。
我赤足站在仍然溫熱的屋瓦上,想象綢緞貼身的感覺,似乎人也涼爽了些。我的傷風快好了,卻還因爲感冒這樣的小事跟阿州發脾氣,真是不可思議。我記得,4年前送聿明去碼頭,他最後叮囑的話。要照顧好一家老小和下人們。
“我很抱歉。”我呢喃着,久久站立着,任由苦楚與悔恨掏空心靈。然後,我回到房間。我還要照顧活着的家人。我下定決心,要全力以赴。
然而即便我意願良好,過了還不到一天時間,我就又違背了在屋頂上的承諾。
都怪我對孩子們的健康太過執着。這是我想說的理由——我一門心思,爲孩子們的康復殫精竭慮,顧不上其他事。是真的。我不願看他們臥牀不起,不願他們可愛的臉蛋被水痘和結痂弄得一塌糊塗。阿梅一會兒想起牀到處跑,一會兒又嫌棄自己“難看”,想躲起來。阿州想抓癢想得發瘋,不停地瞪圓眼睛蹦下牀,在房間裏瘋狂兜圈子。可憐的阿豆,他只是躺在搖籃裏,燒得渾身虛弱。我爲他們三個擔心。以如今的條件,即使像生水痘這樣最常見的兒童病都可能有危險。生病亡故的例子比比皆是。僅一週前,馬太太的孩子死於猩紅熱。最慘的是,因爲突發的傷寒病,我朋友阿玲痛失了她可愛的小女兒。我自然會因此懸心不已。儘管如此,那天我在廚房中所說的氣話,還是太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