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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解和詮釋都是錯位。他在筆記本上寫出詞彙:“邵天一,你死去吧!讓你出血!讓你去死!帶上刀,到他家……假如他不同意stop harassing her(停止糾纏她),就殺了他……刀要事先磨一下,以防到時拖泥帶水,讓他反手就討厭了,他個頭高出八厘米!下刀時鼓足勇氣和力氣,要猝不及防,穩準狠,決不給他反擊餘地……他家隔壁鄰居有條大狗,跟他很好,可以帶一根火腿腸,把狗的嘴堵住……記住,不能留下指紋……”
父親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幾乎不認識這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是誰。
父親講的話他也聽不懂。現在對於這些中年人的話,他不願聽懂就可以不懂。他們早就被這代人的語言系統淘汰了。
父親一臉教訓,拿起吧檯上的空啤酒罐,從他視野裏消失了。他發現自己胳膊壓在筆記本上,紙張被壓得微溼,小臂也沁出冷汗。他撕下那張記錄了謀殺心電圖的紙,然後撕碎,團了個紙團,扔進不遠的垃圾桶。
不過是一場紙上廝殺。紙上廝殺並不能完全釋放他的殺氣。所以……
他最終是穩準狠地出擊了,刀也很給力。高大的對手倒在了他的刀下才使那股殺氣有所消退。灰色水泥地面一點滲透功能都沒有,高大的對手抽動着,每次抽動就推出一個紅色的潮汐,紅色潮水不斷上漲,迅速向他淹沒而來,眼看要淹沒他的鞋。他迅速後退,最後毫無退路了,看着紅色的潮水漫過鞋底。不可能不溼鞋的差事。銀髮惡魔提着劍,踩着血跡從如山的屍體上跨越。他跨越到一個桌子前,用刀尖撬開那把老式的笨拙的鎖,再用衣襟包住手指,拉開抽屜,把所有內容傾倒出來,戶口本、失效的工作證、老病歷卡、X光片……當時他無暇去想,這些垃圾也要防盜?誰會去盜竊別人的X光胸片?全是破爛,包括鎖住破爛的鎖。後來他回憶起來,那抽屜裏有一件東西是極有價值的:邵天一的出生證,上面是初生兒摁下的血腳印。他也是在回憶時才明白自己把那個窮困潦倒的家翻得底朝天的動機:製造搶劫兇殺的假現場。那把刀可真好用啊,輕而易舉就撬開了所有的鎖……
他離開現場的時候沒人注意他。隔壁的新星小區在迎接下班、放學歸來的人,而這裏沒什麼人下班卻也跟着騷動:從菜場撿了便宜菜回來的人,收了小生意回來的人,打牌下棋暫時散夥的人……人太多了,每個門戶裏進出着端盆的、捧筐的、罵老婆的、咒孩子的、吆喝老人的,沒人顧上注意一個少年鬼祟地從邵家離開,鞋底的邊沿還沾有一線血——他用邵家某成員的洗臉毛巾擦過鞋底,以爲擦淨了,但到了外面,天光比室內光線好很多,他發現還是把邵天一的血帶了出來。
那時天快黑了,他看見某家的窗臺上晾曬着一雙洗刷過的布鞋,一順手就抄入懷裏。同樣沒人注意他。他往更深的黃昏中走去,在馬路邊脫下沾血的鞋,換上那雙圓口布鞋,鞋又大又松,黑布鞋面舊得發白,鞋膛內的襯布已經完全爛沒了,簡直就是製鞋業的文物。要是平常有人逼他穿這雙鞋,他就死給他看;寧可赤腳也不穿這種醜斃了的鞋。原來這個居民點的人還在穿三四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的鞋。這個居民點可以整個搬進博物館,作爲人類進化的一個停滯點來展覽。
他想把自己作案的兇器和鞋子一塊兒,埋在河底淤泥裏。四月底的天氣,河水已經轉暖,淤泥卻仍然冰冷扎手。挖泥很難,但沒關係,他有一把好刀。每憋一口氣潛水,只能挖四五下;剛挖出一個一尺左右深的洞,河水很快將浮動的泥沙填進去。他聽見哪裏在“噠噠噠”地響,良久才明白,原來自己的上下牙可以發出如此清脆的磕碰聲。母親打牌的聲音。一嘴牙成了一副袖珍麻將,寒冷和恐懼給它們洗牌。他開始恐懼了嗎?就在他試圖埋藏罪證的時候,被殺害的少年的臉出現了,黑暗的河面是罪人的腦海和記憶,一波一波推出的都是那雙大睜的眼睛。從來沒人告訴他,瞳孔散開後的眼睛是那樣的,有一絲驚詫,剩下的就是與世無爭,或者也可以說,死者在最後一剎那驚詫自己的與世無爭,似乎突然就想開了,所謂撒手人寰,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吧?撒手的太多了,太多人間認爲要死死抓住不放的,包括情,包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