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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看着她。他從來沒這樣看過她,微微眼暈地。
丁老師開始跟他解釋自己的評語:“太多的‘似乎’‘宛若’容易使行文花哨,你不覺得嗎,天一?”
他是男同學裏個子最高的,一米八,卻謝絕了學校籃球隊的熱烈徵招,擠進了詩歌朗誦小組。與其他詩歌小組成員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朗誦蘇東坡、李後主、辛棄疾,或者聞一多、徐志摩、舒婷,他只朗誦他自己的詩歌。第一次上臺,一句詠歎剛吐出口,幾百個學生的大笑便噴薄而出。接下去是第二句,臺下又笑倒一片。他倒是毫不動容,巋然地等待少見多怪的觀衆安靜下來。他下了臺之後,馬上有人問他,朗誦的是誰的作品,怎麼這麼垃圾?他抽身便走,邁着他威猛的鬆垮大步,老虎不和兔子一般見識地走開了。走到後臺出口,他想起什麼,回過頭說,他怎麼會服從集體的審判呢?因爲他就是那首詩歌的創作者。他對面的集體成了一堵牆壁,上面是一模一樣大睜的眼睛、合不攏的嘴巴。對他們語言系統最無知的人,也會懂得他們辭典上“無語”這個詞。
她還在跟他舉例說明少用“似乎”“彷彿”的好處。從《史記》、《紅樓夢》、《李商隱詩集》裏找出例句。
“天一,你可以反駁我呀!”她笑嘻嘻地提醒他。
他搖搖頭。
他從來不反駁誰,但他堅持自己。學校詩歌小組舉辦的所有朗誦會,他都朗誦自己的作品,誰愛笑就笑去。汶川地震後,他寫了三首長詩,在臺上引吭抒懷,動情處聲淚俱下。臺下沒人再敢笑,也沒人敢嫌他佔着舞臺不下去。他結束朗讀後,一雙單薄的巴掌先拍起來,因此率領起一片巴掌聲。他朝那個率先鼓掌的方位看去,尋找到丁佳心老師的臉。等他來到禮堂側門口,丁老師已經跟上來,問他能不能把剛纔朗誦的詩歌再讓她拜讀一下。他從胳膊下夾着的塑料文件夾裏拿出兩頁紙,遞出去,說:“丁老師給幾句批語吧。”丁老師笑着說:“批多了不要哭哦!”
第二天丁老師把他的兩頁詩歌還給了他,上面添了些紅筆批註。他坐在丁老師的辦公桌邊,聽丁老師輕聲朗讀他寫的詩句,丁老師的南方普通話給了他的詩句一股陰柔,她潔淨的手指尖指着一行行字,終於停在一行上,抬起頭看着他:“你看,上一行剛用了個‘彷彿’,這裏又出現一個‘似乎’,乾脆都去掉,就是‘松濤嗚咽,高山服喪’,所有景物都人格化,不是更有力量嗎?”
丁老師兩眼圓圓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同意。他避開她的目光,眼睛看着桌面。他不在看她的時候也能看她,在心裏看她。在心裏,他可以看得更自由,更大膽,近乎放肆。他點點頭,向丁老師告別,拿起桌上那兩頁佈滿殷紅批註的詩歌。
怎麼可能不用“似乎”“宛若”“彷彿”呢?從那之後再見到丁老師,他總是滿心詩意,又無法付諸語言,他對她的一連串無法命名的感覺不就是一連串的“似乎”“宛若”“彷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