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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兒拿出雜誌,在墓碑旁坐下來。下午三四點的天,雲往天的一頭走,太陽往另一頭走,都走得匆忙,墓地明一剎暗一剎。低處的墓碑前,一撮撮紙花和塑料花,這裏離城太遠,重陽節沒多少人來緬懷故人。心兒翻到雜誌的一頁上,《無眠曲》是這頁的大標題,標題下的名字和墓碑上的名字一字不差。故去的年輕作者有個時髦名字,一個學校就能找出兩三個“天一”。那一頁還有一行要緊的字:高考生散文一等獎。她拿出一支筆,在他名字下寫了一行字:“天一:爲你高興,爲你祝賀……”到了該落款的時候,她的筆卻提在空中,最後寫下“愛你的丁老師”。他明白了,她要使她和他的關係“質本潔來還潔去”。然後她打開皮包。他熟悉她的皮包,從它嶄新看到它半舊,現在邊角都磨損出纖維來,毫不裝假的假皮革,中學老師都這樣捉襟見肘。她從皮包裏掏出兩個瓷盤、四個橘子、一小串香蕉,整齊地擺放在墓碑前。她又接着在包裏掏。他知道她的皮包裏應有盡有,有頭疼的學生,她能掏出阿司匹林,誰傷了手腳她有創可貼,肚子餓的也能從那裏頭找出三兩塊餅乾或一小把堅果,她的皮包是魔術匣子。此刻她從包底掏出一個打火機,這是她的皮包魔術的新貨色。接下去她又變出一樣新東西,一個煙盒。有誰知道她會抽菸!她點着煙,望着坡下,目及處,層層疊疊陌生人的墓碑。
她抽完了一根菸,又抽一根,直到把煙盒裏剩的五根菸抽完。他感到她心裏是個大空洞,不知拿什麼去填。
最後一根菸她抽了一口,轉過身,將煙插在墓碑下的泥土裏。怪了,煙居然沒熄!他在高二(1)班抽過一兩回煙,被她抓住,小小地發了一場脾氣,說在她班級裏絕對不準抽菸。他頂嘴說某某男老師課堂上都抽菸。她說他是成年人,他調皮一句,說十八歲一到他馬上抽菸!但他的十八歲永遠也不會到了。這是她來給他還願嗎?
那本雜誌也被放在墓碑前,她又拿起一個果盤壓在上面。太陽移到西邊才徹底從雲裏出來,雲就成了霞。半個天都是霞。
一輛卡車來了,隔着幾千塊碑石停在坡下。卡車上下來十多個人,男的多,女的少。兩個女人攙扶一個女人從卡車駕駛室裏出來,他認出被攙扶的是自己母親。男的都是父親的師兄弟,徒弟,徒弟的徒弟。
心兒正從緩坡另一邊的臺階下坡,跟那一行人中間隔着三百多米,隔着上百座墓碑,隔着個他。現在他右邊是下坡而去的心兒,左邊是上坡而來的母親一行。滿腹心事的心兒沒注意這一行人,直到她隔着三百多米聽見他們的對話。
“……其實我們能抬着邵師傅來的,這坡也不大。”這是一個男人說的。
“還是不來吧,見到天一的墓地又要傷心。傷心一場還不知道讓他少活幾天呢!”
“就是,不來是對的。車子在路上還拋錨那麼久,止疼片的勁兒該過去了,我師傅還不疼死!”
他看見心兒站住了,向左邊扭過頭,一行人已經上到高處,她視野裏都是腿和腳後跟了。她一動不動。他感覺到她想往回走。往回走十來步,就有條攔腰纏在坡上的小徑,順着它走,就能攆上那一行人。他此刻不得不暫時放下心兒,因爲他要跟母親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