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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跑得嗖嗖響的黃包車上回家,腦子和心都是空的,只有這個強硬的德文句子:“你們會付錢嗎?”我們趕在了宵禁前穿過外白渡橋。
彼得真夠膽大的,兩支槍口對着他,也不妨礙他撈一筆。他冒生命危險給不相干的人做手術,撈一筆不是應該的嗎?從此,彼得對於我,又是通體透明,毫無隱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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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徵兆很好,不冷不熱,水鳥也不像平時那麼帶侵略性,在太陽和水面之間優美地繞着圈。
彼得一家都跟到碼頭上來了。他們一個個地跟彼得說話,這個沒說完,那個又想到什麼了。他們的德語激烈而沉重,囑咐了又囑咐,交代了又交代。彼得一定是在安慰他們,一旦登陸澳門,就設法打通關節,接應他們過去。誰也無法確定“終極解決”離他們還有多遠,但彼得肯定是逃出去了。彼得的母親表情很少,人在使勁控制眼淚時就是這樣面孔麻木。彼得的妹妹一直在哭。寇恩先生很想和我找話說,但雙方都緊張,每個話題剛剛展開,就發現都是廢話。
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嚇人,一夜未眠,心急上火,舞廳和酒吧裏的葡萄酒、啤酒、黃酒在下巴上催出一顆巨大的粉刺。最糟的是我的頭髮,像每次失策的打扮一樣,我在上面抹了過多髮蠟,江風把我的裙裾和帽子飄帶吹得橫舞,頭髮卻一動不動。
這麼多年過去,我還記得彼得那天上午的形象。你已經在那形象上看到了一個前途遠大的生意人或者是企業家或者醫師……一切女人可以引以爲傲的正職正派的模樣。他穿了一身深藍色西服(是我曾經從美國給他買的),打着紫紅色帶細細的黑色斜紋的領帶,皮鞋一塵不染。兩年來他沒添置過新皮鞋,但他的家風使他從來不露出寒磣。
九點多一點。是上船的時間了。
我們在彼得全家的親吻擁護眼淚笑容中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