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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纔說過,我心裏特亂。一團大亂。我和我父親一樣,常常會有這種滿心大亂的時刻。這是突發奇想,或者大徹大悟,或者產生什麼大善大惡念頭的時刻。一般在這個時刻我目空一切,周圍發生什麼我都充耳不聞。我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似乎抓到了什麼,但再一理,發現抓到的已經溜掉。似乎是一個關於責任的追問:誰該對我眼前看到的飢餓的悲哀的面容負責。不該我負責。仔細一想,也不完全該希特勒負責。因爲類似的大迫害在幾千年的人類史上早就發生過多次。只是希特勒由於他的心理缺陷、人格病竈使這迫害變得如此浩大。
我旁邊的人說話了。他對我說他非常需要這份工作,因爲他得掙錢養活一家五口。父母、弟、妹。我仍然在想“負責”的事。你要養活一家五口,就靠一小時六角錢,這該誰負責?早期來上海、更早期到哈爾濱的猶太難民,他們九死一生、迢迢萬里,這些都該誰負責?我祖父登上美國海岸時,消防水龍頭把他衝趴下,這可不是我把一個琴凳讓給你能夠解決的。
旁邊這個人說我的小指沒力氣。我說我知道,謝謝。他問我幹嗎不請一個人做教練,訓練小指頭,用不了一年,小指就能給訓練好。我笑了笑。
我可以做你的教練,他說。
我看他一眼。這是個帶些貴氣的模樣。那雙手細長無節,簡直沒得說。
年輕的瘦子非常靦腆。如此靦腆,卻找上門要掙我的錢,給我這個毫無指望彈鋼琴獨奏的人訓練小指頭。他可真被逼急了。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你肯定沒見過那樣的眼睛,幾乎沒有白眼球。你別忘了,我不是個對外族男子缺見識的女人。我在美國長到十二歲,是讓異族人當異類看待的。但身邊的年輕瘦子不一樣。我說過街上那些背貨箱的難民有一天讓我突然感動不已,讓我發覺了心靈某處祕密存在的一塊傷,那麼,這個猶太青年讓那傷刺痛起來。他想賺我一票、想玩一點手腕讓我僱用他的企圖太可悲了。他還想讓兩步之外的老闆聽到他對我琴技的診斷,這些都讓我心裏發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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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怎麼會在乎我毛病百出的琴技呢?僱用難民會成爲他慘淡經營的徵兆,客人們會看破它。老闆讓所有考生喫完麪包就回去等候消息,也讓我回去等他的電話。我在霞飛中路560弄的住址告訴了他,彈鋼琴這碗飯對於我來說可喫可不喫。
所有的考生(尤其五十歲的前律師)都對那巨大無形的麪包眼巴巴地瞪了最後兩秒鐘,不甘地陸續站起來。忍了半天不去抓渾身的癢,這下不用忍了,狠狠地抓了幾下。他們幾百人住一個大宿舍,蝨子、跳蚤、臭蟲在夜間從一具肉體逛到另一具肉體上去嚐鮮。
好吧,我對年輕的瘦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