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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走後,我回去接着彈琴。十點以後,老闆的新節目開始了:挪開了前面的幾張餐桌,讓半醉或全醉的各國鬼子們跳舞。這時我的彈奏更馬虎,坐得腰也僵了,人也乏了,不時架起二郎腿,打個哈欠。我滿腦子想的是彼得可別讓開水燙了,可別傻乎乎地去端整個木澡盆倒水——我忘了一個細節,澡盆裏的髒水得用那個瓢一瓢瓢舀進鐵桶。自從我離開父親的洋房,花了兩個月才習慣這種麻煩百出的洗浴方法。
我一邊彈琴一邊還在想彼得告訴我的話。被隔離的日子他想到過自殺。後來他的父母弟妹全都病倒了,他更加看不出活下去等的是什麼。大宿舍裏一個年輕女人在孩子病死後自殺了。當時他沒有自殺,是因爲家裏其他人沒流露這個願望。他不願孤單單一人去死。
我瞥了一眼窄小的舞池裏的人。彈奏變得惡狠狠的:我讓你們跳!讓你們醉生夢死!……
我歇斯底里的彈奏讓這些牛頭馬面領會成了狂喜,他們的屁股扭得越發的圓,面孔越發的無恥。我讓你們酒綠燈紅腦滿腸肥!看看窗外的大街小巷,在日軍轟炸中丟了腿和胳膊的人蜷縮在任何一個能避風擋雨的門廊下。守橋的日本兵把一盞煤油燈扔進一隻住着中國人的船裏,大喊這樣的賤民就該沉入水底。……
那是個星期六。我結束了工作後該領薪水。老闆說你今晚彈得很棒,但我得扣掉你出去跟人說話的半小時工錢。我聳聳肩。本來我息事寧人,讓他把七八分鐘算成半小時。但接下去他就不像話了。他說:以後讓他好歹洗洗頭,換換衣服再到我的門口來。他看上去渾身蝨子疥瘡。我低着頭,一動不動。一般我這副樣子我爸爸就知道事情壞了;我給惹得太狠了。
你知道彼得是幹什麼的?我問半法國人。
誰是彼得?老闆問。
彼得·寇恩是個優秀的醫學院學生,因爲納粹迫害到上海來給你這種人渣蔑視。
老闆說:你說我什麼?對不起,我英語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