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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和少年的彼得氣也喘不過來,拔了尖再拔尖,他不是作爲一個孩子活着;他是作爲父母的志氣、希望活着。幸虧他母親的先見之明——眼下醫學學歷這張牌打不出去,他還有的是牌可以打。
彼得教學一分鐘不超時,到時候就從忘我境界中一躍而出。有時菲利浦的兒子想和他搭訕幾句都留不住他。他不掙陪人閒聊的錢。
我們從他學生家出來後會漫無目的地閒逛一陣。我會提出一些可去的地方:老城廂去喫點心,黃浦江上坐乘涼輪渡(對了,我和彼得戀愛在早春,關係穩定後,夏天就來了),或者去墨海書局、商務印書館去看不要錢的書。彼得讀過所有的經典文學著作,但對哪一部都談不上酷愛。
你看,我還是沒有讓傑克布出場。人老了,對過去的事情記得比當下的清楚。清楚多了。過去的事情再不好,談起來都味道不錯。
這是我找到的照片。都不太清楚了。跨了一個世紀。你可以看出我的家和我少年、青年時的樣子。昨天你走了以後,我又仔細想了一下,覺得講述得不夠好。
我必須回過頭把菲利浦的家介紹一下。菲利浦祖籍是福建人,曾祖父跑國際單幫跑闊了。所以他家房子再大也只住得下傢俱和擺設,而住不下人。傢俱、擺設堆砌得能讓你的視覺窒息。南洋、西洋、東洋的東西雜陳一處,隨時隨地都有個影子般靜默的女傭在縫隙裏移動,爲傢俱和擺設上無數的洞眼、雕刻、花紋擦灰,打核桃油。
菲利浦的太太有十多個用人要指揮,很少露面。菲利浦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我爸爸的學生,在我這個故事裏沒他角色。我要說的是跟彼得學琴的小兒子。他叫溫世海,十六歲,通英文,半通德文。他形象沒什麼特別,但有一雙特別的眼睛。這雙眼睛上下眼皮都已鬆弛,讓你想到他要麼有嗜睡症,要麼徹夜不眠。世海世海,上上下下的溫家人都這麼叫他。從這一點看,我認定他沒架子,不讓人非得叫他“二少爺”。溫世海的眼神上了年紀似的,十分呆鈍。闊也能把人闊乏了。只有一些瞬間,當他說起日本兵佔了他朋友們的足球場,在那裏練兵,或者,日本兵把幾個外地口音的男人抓到橋頭大廈(當時日本憲兵的監獄),要當抗日分子槍斃——這些個瞬間,他就有了另一雙眼睛,眼神是亢奮的,渴望走出常規,渴望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