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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布的箱子裏有一半是我的裙子、絲襪、高跟鞋、晚禮服。雖然都是來自舊貨店,但也是舊貨中的精品。一看就是個交際花的行李。我那一段時間在我伯伯、伯母眼裏是個妖精,特別愛打扮,在他們面前走過去走過來,他們心裏都在說:哼,幹不出什麼好事的!
確實是在幹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傑克布——我簡直在造孽。有時,爲實施一件善舉,必須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樣在心裏爲自己開脫的。再說愛昏了頭的女孩子有什麼善和惡?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當成盛典。
我必須說說我和傑克布·艾得勒怎麼碰上的。我們是在我表姐的婚禮上見面的。那個婚禮是唐人街的大事,可了得!洗衣大亨招女婿了。幾百客人被請到唐人街聖瑪麗教堂,客人裏有幾個意大利家庭。唐人街和意大利城是隔壁鄰居,成大亨非得有意大利人的關照。意大利家庭帶來的客人就不純了,什麼人都有,愛爾蘭人、荷蘭人,還有兩個猶太人。
我一看見傑克布就發現他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那天我是伴娘之一,穿着淡紫色的長紗裙,不必跟你假謙虛,那天我確實很青春,很美。一個個結過婚未結婚的男人都不時看我一眼。所以我找上門去跟傑克布搭訕,說他面熟,他說:我喜歡這句開場白。他的樣子暗示:男人才用這個不新鮮的開場白去騷擾女人呢。
我使勁盯着他看:他個子比彼得矮,身材勻稱緊湊,後來發現他愛玩兒水球,也愛玩兒跨欄。他對什麼都只是玩兒玩兒,什麼都能玩兒兩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裏給你好好審視的時候。一秒鐘的一本正經,他馬上就會擠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經的表情攪亂掉。
傑克布·艾得勒的歷史不用我介紹,人們早就清楚。六十年代末就有人寫過他的傳記。到現在爲止,美國、歐洲大概有不下十個人寫過他的故事,他的人生版本於是也就真假難辨。但是有關他怎樣跟着父母、兄弟一塊在三三年移民美國,記載都差不多。一九三三年突然發現美國有一筆遺產需要繼承,對居住在德國的猶太人來說是得到了天堂的邀請函。那年希特勒對猶太人已經開始露出惡毒端倪。艾得勒傳記中也提到了這個親戚是誰。她是傑克布母親的姨媽,守寡後自己唯一的兒子也生癌死了。她的產業不大,在紐約百老匯街有兩處房產,她只能把它們留給艾得勒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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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布跟我就這麼認識了。一直要到幾個月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在哪裏見過他。
婚禮之後不久,我收到彼得來信,說我爲他寄去的經濟擔保仍然幫不上忙。因爲美國的簽證官員要看他在德國的納稅證明和五年內無犯罪記錄。我焦灼得不能忍耐一封信的郵程,趕緊到美國電信局服務樓給他發了電報。那時發電報很貴,十美分一個字,我數了數口袋裏的鈔票,用剛領到的一禮拜薪水買了一百多個字。(我從小就聞夠了唐人街洗衣作坊的氣味,摻了廉價香精的洗衣粉和熨衣漿的虛假香氣,所以我在一個唐人街律師事務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寧可少拿工錢也不在我伯伯的作坊裏當摩登洗衣婦。)電報上我叫彼得告訴簽證官,他當時是大學生,怎麼會有收入?至於無犯罪記錄,那是不可能的,在納粹眼裏,猶太人個個是天生的罪犯。剩下的我說到舊金山的燈塔礁餐館空着一個位置,是爲他空的,海灘也空曠無比,因爲那一份不可替代的心靈上的缺席。總之是這類小布爾喬亞的詞句,一個字十美分地傳送過大洋,傳送給彼得。沒想到回答第二天就來了,彼得也發來電報,說他在維也納郊區一家高爾夫俱樂部幫過忙,俱樂部老闆是父親的朋友,讓他在那裏當了一個暑假的實習醫生,掙了收入。那你就跟他們說謊,說你從來沒掙過收入。我在下一個電報裏氣急敗壞。發電報的美國人長時間地瞪了我一眼——中國佬花這麼大價錢說話還不說點真話。彼得回來的電報很乾脆: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