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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人們概念中的單相思、追求什麼的。他只覺得我可以做個有趣的異性玩伴,婚禮上華爾茲旋轉出不少相互的底細,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經歷,傑克布對於上海的興趣不亞於對於我。我描述的上海,讓傑克布想起淘金時代的舊金山,有膽子有賭性都有發財的可能,最好的一點是道德是非的馬虎,人人都能不擇手段地開拓財源,再給自己的道德瑕疵開脫。傑克布認爲他來舊金山太晚,發不法之財不義之財的大好時機已經過去。你要對他的這句話橫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來:哪一個豪富家族的發家史經得住考察呢?財富是人性邪惡的積極副產品。
我們表姐妹一行接受了傑克布的邀請,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檔餐館喫了飯。那時唐人街不少老闆都在店堂裏放一個募捐箱子,爲中國抗日軍隊募捐醫藥費。表姐們都習慣往這類箱子裏投一個五分幣或一角幣。傑克布和我最後跨進餐館,他問募捐箱兩邊的標語說的是什麼。我解釋了“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意思。他像是把那幾個字喫進去了,然後吐出一口氣,說對一個有國土的民族來說,事情簡單多了。也就是從這偶然的一兩句話,你意識到傑克布·艾得勒另有一層心思,一層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傑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並不光由於他認爲正在和我熱戀;他是爲了躲避他惹的禍事。那家意大利食品罐頭廠本來挺重用他,讓他做營銷經理,他卻設法把一批批的罐頭轉運出去,經過他的營銷網絡謀利。從工廠到庫房的途中他做一下手腳就行。工廠出貨是他去點驗的,庫房進貨也經他的手,中途改一改數字十分容易。意大利人對數字不像猶太人那麼有天賦,所以傑克布越幹越膽壯。我們那餐豐盛的晚飯——魚翅、清蒸老鼠斑魚實際上是意大利老闆掏的腰包。傑克布暗中截流了意大利老闆的利潤,買了我表姐們一致好評。中國女人大多數都對捨得爲她們付賬的男人刮目相看。
後來,我和傑克布一次次去燈塔礁酒吧,他和我講到他的家庭。他說他的大哥、二哥小時候會乘一輛兒童車,由他祖母推到公園去散步時,人們和老太太搭訕,說兩個天使真可愛呀,幾歲了?老太太正色回答:律師先生三歲,內科醫生一歲半。這是人們編的笑話,挖苦猶太人功利心的,但老祖母一點也不覺得它是個笑話。早早地爲孩子設定生活目標不對嗎?不功利他們將來怎麼成功?成功的猶太人還讓人當牲畜宰,何況不成功?
傑克布和我第一次發現彼此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我們都不愛音樂,也不愛歌劇,更不愛芭蕾,總之,那些只求上進的人必須愛的高尚東西我們都不愛。而且也爲自己的“不愛”找到了堅實理由:因爲這些高尚的東西是強迫灌輸進來的,這種強迫纔不把你直觀的、天性的取捨當回事。換句話:高尚的東西不尊重我,我寧可不高尚。我和傑克布談到這些話題就非常投機,會破口大笑,笑得燈塔礁酒吧的人恨不能把我們扔到太平洋裏去。
傑克布說:ay,你看,我成了我們家的敗類,用我父親的話說,是猶太種族的敗類。我大哥、二哥讓我祖母如願以償,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醫生,輪到我,只剩下個會計師。逃到西部來,就是逃避預先給我設計好的會計師角色。我記得傑克布這樣告訴我。
那天他和我坐在酒吧窗口,他右面應該有一輪夕陽,但云霧太厚,只能看見餘暉投在太平洋水面上一個不亮的倒影。從這裏一直漂,就能漂到我的彼得身邊。我常常和傑克布來這裏,就因爲我對彼得的想念可以一無阻礙地從太平洋漂過去。餐館領班也不再來煩我們了,傑克布跟他繞舌了十多分鐘,沒能把我安置到白種人用餐區,結果他只能陪我到有色人種用餐區來,好在太平洋、燈塔、落日都是人種色盲。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沒命地打扮。我要保住我對傑克布的魅惑力。我已經在實施驚世駭俗的計劃。其實比我形象魅惑力更重要的,是我的性格,這點傑克布不久就會告訴我。我跟他那麼有話可談,對許多事物能談得那麼投緣,是他更加看重的,也是我牽扯他興趣的最大砝碼。
所以他不在乎向我道破他不高貴的方面,他以爲能在我這裏找認同感。但他萬萬沒想到,每到我看到他玩世不恭打趣一切,我就會想到,幸虧我有我的小彼得。彼得跟他多麼不同,喫盡苦頭,把自己化成父母和家族的理想。他什麼都想做得盡善盡美,做得自己成爲自己的理想。我愛彼得正因爲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爲任何人的理想,我討厭成爲誰的理想。怎麼會是這樣呢?讓女人感到浪漫得要死的東西是她達不到的,先天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