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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布時常獨自出門,夜裏很晚不歸,我從不向他打聽什麼。報紙上天天能讀到局勢評論。日本人也到處散發宣傳品,在他們和美國人徹底翻臉之前,他們還想盡量把輿論鋪墊做好。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不時從房頂上過去的飛機聲響都沒有讓我警覺,想到這個冬天夜晚的反常。
隔壁的英國人家在院子裏焚燒什麼東西,煙從我的窗縫溢進來。每個逃離上海的人都是先喝完貯存的酒,再燒燬所有帶字的紙張。主人們在房子內開party,僕人們在院子裏焚燒紙張,所有帶字的紙張,如同送亡靈上路。這個高檔社區,你聽見誰家留聲機響得通宵達旦,鼎沸的談話聲通宵達旦,那就是在告別上海的好日子。在上海做上海人的主子做了多年,最後的上海良宵將非常懷舊感傷。上海是個誰來都要做它主子的地方,因此誰走都會捨不得它,捨不得做主子的好日子。
兩三架飛機飛得很低,天花板都讓它們給震動了。我披上衣服,兩腳摸黑蹬進鞋子。
我是個由着性子來的人。年輕時長輩們對此有不少惡評。一旦我熱血衝頭,非得痛快一下,什麼也擋不住我。我就是在這個熱血衝頭的時刻跳下牀,跳上路口的黃包車,直奔虹口。今夜我必須看到彼得。
那時一定是十點過後。街上已沒什麼人,不知是不是因爲愛尋歡作樂的美國人一多半都逃離了上海。路過一兩家舞廳,門口靜靜的,霓虹燈自討沒趣地閃動。聽說有一家舞廳在日本人組織的防空演習中手腳不麻利,沒把燈光用黑窗簾遮擋嚴實,被日本人封了門。遠處,橫過來的西藏路上,一輛卡車蒙着帆布飛快開過去。日本人的軍用卡車。帆布下面貨色統一,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接着,又是一輛卡車開過去。黃包車伕慢下來,跟我一樣,聽着黑夜裏藏着隆隆的卡車聲響,許多卡車,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
到了這一刻,我還沒感到什麼了不得的兆頭。其實正是我看着十來輛日本軍車開過的那一刻,成羣的日本飛機正在飛越太平洋,向東南飛。黑暗的天空裏全是發動機的聲音。
我坐在黃包車上東想西想。我在想彼得一直沒有把我引見給他父母。自從我回到上海,身邊有個傑克布,彷彿做了虧心事。怕自己不再是表裏如一的純情女郎,就不再催問彼得帶我回家的事。後會有期,來日方長,是我那個時候常對自己說的話。彼得和我,在相遇之前的那段歷史,已經不加取捨地被彼此接受,何況我們的未來,那是被我們的過去註定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