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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懂得自己的,是常常在傑克布面前流眼淚。這時他任憑我流淚。我不告訴他我爲什麼流眼淚,但他知道我的淚水是爲夜裏外出得到的某個消息而流。無非是某人死了。每天都在死人,死人是項不新鮮的事,門口街上剛剛看到一隻手伸上來接你施捨的一個銅板,等你一個差事辦完回來,拿着銅板的手已變了色。難民營裏常常有人死去,草蓆擺出的零售攤子,某天換了主人,新主人告訴你攤位被他買下因爲老攤主死於阿米巴或傷寒或猩紅熱。
我昏昏地睡在傑克布懷裏,他靠在沙發上,一個肩儘量給我做個好枕頭。這個肩被我睡得麻木僵硬,睡得一攤口水。
天亮後,外面馬路上有無數只腳在走動,走得急促整齊,似乎整個上海都是操場,所有人都在操步。後來知道,那是日本兵正在開進租界。
傑克布出去了,一個多小時後從外面進來。他早上沒有洗漱修面,隔夜的鬍子長黑了他半張臉。他手上拿了幾張紙,上面有皮鞋、布鞋的腳印。我發現那是日本人撒的傳單。“因爲同盟國的錯誤以及日本方面的處事不當,日本與同盟國之間已十分不幸地拉開戰幕。”
我第一個念頭是,必須馬上拿到傑克布的護照,帶着彼得逃走。不然就太晚了。也許已經太晚。我白費心機,把傑克布帶回來,一切都成了一場荒唐玩鬧。
我再次出了門。傑克布堅持陪我出去,我哀求他別管我。他突然問:是誰死了?我一愣,然後說:一個朋友。我以爲他還會問下去,但他只嘟噥了一句“rry”。我又說:是自殺的。
他看着我。
街上的人個個眼發直,看着日本兵一列一列走過,打着他們難看的旗子。一時還看不出今天比昨天更壞。滿地都是傳單,白色紙張落在屋頂上,樹梢上,大街小巷,在服喪似的。一架直升飛機朝着人們揚起的臉轉動着螺旋槳,同時飄出一個白色條幅:不準混亂!……不準製造傳播謠言!……製造混亂者必當法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