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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照樣有賣大餅油條的攤子在路邊擺開。也有黃包車上來向我攬生意。路面上的糞跡也證明馬桶車剛剛通過,昨夜降臨的世界性大災難並沒有阻塞上海的新陳代謝。不知爲什麼,這些給上海帶來惡名的馬桶車轍使我感動,給了我一切都還活着都還在蠕動的證明。
我跟彼得見面是租界淪陷的第二天。那天發生的大事太多了。凌晨日本炮火毀了一艘英國軍艦,降了一艘美國軍艦,所有水兵成了第一批“pow”(戰時俘虜)。日本兵佔領了沙遜大廈,佔領了所有英籍美籍富豪的不動產業。我在早晨七點多來到彼得家的弄堂,用傳呼電話把他叫了下來。我們相擁而立,無言了很久。
彼得還沒有梳洗,睡得一側面頰上全是枕頭的褶皺。我看着那一半面頰,好心動。似乎只有愛人才會看見這片臉頰,因爲它不會公開,是體己的人所私有的。
我告訴他,什麼都怪我,我該早點來安慰他的家人,讓大衛不至於想得太絕,對自己幹得太絕。現在想來挺滑稽的,好像二十一歲的我真覺得自己有救世之力,回天之力。
我第一句話就告訴他,千萬別急,我從沒來得及撤走的美國女同學那裏打聽到,即便上海和美國的航路中斷,我們也可以溜到澳門,從哪裏乘船去葡萄牙,再轉道去美國。然後我說:我知道大衛的事了。
彼得抬起眼睛,有點喫驚,似乎想問我是聽誰說的,但馬上又抿緊了嘴。誰告訴我的有什麼重要呢?我們慢慢往裏弄口走。里弄盡頭的光線好得多。
彼得說全家沒一個人意識到大衛會想到絕處。大衛一直安安靜靜,用推車幫母親把加工成的綢傘從楊浦區作坊運回來,仔細地一個個地檢驗瑕疵。十八歲的大衛從母親那兒掙零花錢,拉一車陽傘,掙五根菸錢。
大衛是在難民大宿舍養出的煙癮。
誰也想不起大衛顯露過任何異常。父親從輪船底艙出來之後,就一直患有神祕的暈厥病,無論是過馬路,坐馬桶還是登樓梯都會隨時暈倒,所以大衛儘量不離父親左右。
大衛每天下午六點左右,都拿一個竹籃去不遠的菜市場買菜,那時蔬菜都是殘枝敗葉,非常便宜。他每天走到菜市場中段,都會碰到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賣一種梗子又厚又長的綠葉菜,一棵就差不多一斤。大衛有時從菜場一頭走到另一頭,竹籃仍空着,不是菜太貴,就是菜太糟,或是一些菜他不認識。走過去走過來,老人筐裏的菜還是賣不掉。這天老人對他招招手,說他的菜橫豎賣不出去,不如送給大衛。大衛問他,爲什麼他的菜賣不出去,老人說上海人喫不慣這種陰溝裏都能活、冬天也凍不死的長梗青菜。他和老伴逃難逃到上海,住在一個炸塌的房院裏。沒有足夠的土地種其他東西,只能種最好活的。老人每天挑着兩筐菜來,運氣好的話他能賣點錢。到了市場落市,他無論如何挑不動剩下的菜走回閘北。大衛的上海話只夠他和老人聊這些,關於老人的孩子們怎樣了,是活是死,他都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