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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總是笑眯眯地看着大衛,用下巴點一點破爛棉鞋前面蔫頭蔫腦的菜,要他全都作禮物收下。大衛若放下幾枚零錢,老人便做出一張老虎臉,奓起髒兮兮的鬍子。老人的這些禮物給彼得母親做成各種燉菜,只需薄得透亮的一片黃油,陰溝裏都能成活的菜也挺可口。大衛自殺的那天晚上,他仍然帶了一籃菜回來,什麼異常也沒有。
誰都無法猜想,大衛怎樣對父母“就會好的,只是暫時的”這類話聽夠了。或許,他自殺的念頭產生得很早。也許在奧地利至意大利的火車上就產生了。他看着他的鴿子一程一程跟着火車飛,便萌發了不如一死的閃念。或者,在他認識一箇中國的賣菜老人之後,他才明白他是不可能像中國老人那樣忍下去,把日子挨下去的。老人讓他明白,他的忍受僅僅是開始,還有多大的餘地。人對於忍受原來有如此驚人的潛力。他可不要發掘自己的潛力。老人對他那樣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想,他不可能笑得出這樣的微笑,對所有忍受下來的和將要忍受的如此寬厚不計。
彼得把他弟弟的照片從皮夾子裏拿出來,遞到我手裏,只說了一句話:大衛是服毒死的,爲了防止蚊子消滅臭蟲,彼得母親的六六粉儲存非常豐厚。他從家裏拿了足夠的毒藥,獨自去黃浦江邊飲盡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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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條街,就上了茂海路。往北,是東海大戲院,隔壁的咖啡屋兼是餐館已經開門了,我挽着彼得往那裏走。彼得像個乖覺的盲人,任我領路。
我們在附近一箇中國人開的早點鋪坐下來。
彼得對中國式的猶太麪包圈也將就喫得挺好。他告訴我,這家中國餐廳老闆人很大方,允許難民們賒飯喫。難民們中偶然也有一兩個敗類,欠了一串麪包圈的賬從此沒影了。
因爲糧價和其他物價飛快上漲,彼得必須做兩份工作:在船運公司上大半天班,再去畢勳路的猶太醫院上六小時晚班。彼得是住院病房的監護醫師,在主治醫師下班後,臨時處理住院病號可能發生的緊急情況。用這兩份工資積攢出去美國的船票?彼得呵呵呵地笑了幾聲。
彼得現在某些句子不說完,用這種“呵呵呵”的笑聲來結束。“我父親還想着他埋在維也納家裏的一包鑽石呢。以爲將來……呵呵呵……”“我母親受一個英國女客戶邀請參加茶餐會,發現那女人原來是想僱她做狗的保姆,呵呵呵………”“我妹妹異想天開地想買一架鋼琴,呵呵呵……”“好了,現在太平洋上打起來了!去美國?別逗了!所有猶太佬只能爛在上海,呵呵呵……”
彼得走過了什麼樣的心路,才笑出如此不快樂的笑聲?我回到美國的那段時間,跟表姐們逛寄賣行首飾店,跟傑克布盪來盪去,他在這裏經受了怎樣的日子,讓他現在笑得我渾身發冷?這樣笑着,他還能相信任何事物嗎?我呢?他這樣一笑,還能相信我嗎?相信我可以要他而不要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