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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漿裏的糖精片放過頭了。
彼得告訴我,他是向菲利浦貸了第一筆款做糧食生意的。他工作的那家公司一個部門經理從中搭橋,給彼得提供了門路。從美國回來後,我去過菲利浦家。一進門就發現氣氛不一樣,下人們都靜悄悄灰溜溜地在曲裏拐彎的傢俱和擺設的夾縫裏擦灰、打油,比以前更像影子。我坐在客廳裏等待菲利浦的幾分鐘裏,留聲機一聲不響,鋼琴也一聲不響。在這幢房子裏,這兩樣東西從來不會一塊兒沉默。果然,菲利浦一看見我眼睛就紅了,世海不見了,不知去向。好好一個世海,某天傍晚出門去看美國對英國的拳擊賽,走前還要他媽媽給他留一碗他愛喫的閩南式花生豬蹄湯,結果就沒了這麼個人了。菲利浦斷定這個小鬼頭不知怎麼又惹了日本人,讓日本人收拾掉了。日本人加上汪僞政府的特務,收拾起人來快當得不得了。溫太太在如此打擊下得了嗜哭症,晴天雨天都讓她想到兒子從出生到十八歲的一個個細節,熟人生人面前,她頭一句話總是“儂阿曉得阿拉世海……”眼淚就下來了。
菲利浦自從失去世海,對聚財斂富無心無意,船運生意隨它自己的慣性去運轉。誰上門去求職,他都對總管說:弄樁事體給伊做做吧。總管若說:做啥呢?沒空缺呀!他便說:隨便做點啥,事體是人做出來的,多做就多出事體來了。一年之內,他公司僱了七八個猶太難民。有一個猶太人是化工天才,用垃圾提煉天然氣,可以作燃料。所以菲利浦就開張了一個分公司,讓猶太人去研究垃圾提煉。菲利浦把款項借貸出去也懶得問彼得做什麼。彼得和他的協議是一個月之內還本加五分利。物價天天飈升,五分利息的貸款等於菲利浦在送禮。
囤米是危險的事,日本當局和汪僞政府都會給這種商人判重刑,我不做任何道德評判地勸阻彼得。我父親偶然託人帶回的信中,談到在內地的學生和教授已經談不上什麼營養和口味,現在只圖餓不死。奸商和官僚,一個哄擡物價一個貪污腐敗,輪到師生們,通常一天只喫得上一頓飯。我曾經當過代課教師的那個江灣的私立中學,教師們幾次參加示威遊行,要求嚴懲發國難財的糧販子。那些教師都餓急了,這一會可以撲上來生撕了彼得。
十分婉轉地,我說如果賺夠了船票錢,就趁早洗手退出。我非常含蓄地勸他千萬趁早,在日本人和汪僞政府沒有把目光轉向你這猶太癟三,把你當製造糧荒的奸商除掉之前,趕快金盆洗手。
彼得說他在上海可飽嘗了做下等人的滋味,到美國,他至少要和體面的白人站得差距不大。再說他是家裏的主要收入來源,一想到母親和妹妹走街串巷,推銷傘具……呵呵呵。
彼得!我突然拉緊他的手。才半年多一點,這雙手上,那白皙的貴氣不見了。這是很實際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手。彼得這麼個人,他可以把一切事情做到理想。作一個囤糧的奸商,他也勤勉無比,事必躬親,每花出去一份氣力,就完成一份任務,收到一份成果。一旦彼得這個事不厭精的人來了,大多數人是要敗給他的。
這是我一貫愛彼得的地方。
沒什麼可說的,世道連一個無邪的彼得也不放過,活活地要把他逼邪,逼惡,逼成江洋大盜。一旦愛上了,就愛上了,他是江洋大盜也沒辦法,我的愛非常包容,非常護短。哪一個死心塌地的女人會去挑三揀四她愛的人呢?我的愛也像一件衣服,彈性極大的衣服,可體隨身,包裹着彼得,他胖也好,瘦也好,長着長着長歪了,畸形了,都不要緊,它是隨着伸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