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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時我和彼得都成了落湯雞。老闆娘是個話劇演員,和彼得母親是好朋友。她把我們請到樓上,給了我們一人一塊浴巾。樓上是老闆家三代人的居住地,德國人在住房上從不將就,居然做了一個壁爐。老闆娘把壁爐的煤氣開關打開,藍色火苗從水泥塑成的假木炭縫裏躥出來。老闆娘讓我們烤一烤衣服,體貼地說她不會讓人上樓的。
我們裹着浴巾坐在假壁爐前烘烤衣服。八月哪裏是生壁爐的時候?馬上便出汗了,彼得乾脆打開浴巾,也替我打開浴巾,身體和身體兩小無猜,這種無邪和坦蕩,只能在我和彼得之間發生。
他把一條手臂伸平,讓我的頭枕上去,又拉起我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我看他一眼,他就回我一眼。世上也一定有兩個彼得·寇恩。我指的不是名字,而是跟我緊密相依的這個形骸,裏面包藏着兩個彼得。兩個彼得有一個是我熟識的,另一個是在夜裏乘船去鄉下收購糧食的陌生人彼得。現在的彼得寬肩細腰,兩腿又長又直,坐着立着躺着,都是出污泥而不染,很難看出他跟另一個精明強幹、一不做二不休的彼得共處。我想象那個陌生人彼得,挽着褲腿,一臉霸氣,跟賣糧的農民們一斤一兩地殺價,然後像所有走私者一樣,趁夜色順着臭氣熏天的蘇州河返航。再往後呢?讓我感到最艱難的,是在腦子裏看到這樣一個彼得:他看着滿街排長龍搶購糧食的人們按兵不動,同時狠狠地想:這個國家哪還是個國家?是個活地獄!讓我別看見他們吧,讓我離開這些臭烘烘的街道!
彼得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衣服好像快乾了。
他佝身探出手,試了試搭在壁爐架子上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他的手。我有一個古怪的毛病,就是喜歡看人家的手。顧媽告訴過我,手的形狀很說明問題,手又大又長而指頭不尖的人,往往爲人溫厚。這就是彼得的手。但手的動作往往又演出一個人的心理活動。彼得現在的手遠遠比過去有力,主動,是派用場的手。在卑瑣的事,缺德的事,高尚的事上都能大派用場的手。
這手比他的臉和身體要年長成熟,甚至憔悴,帶着苦相,似乎在大太陽裏勞作了半生。我不在意他在太陽下勞作,我甚至不在意下半生和他一起在太陽下勞作,但讓我喫驚的是我看出這手有點心狠手辣的勁頭。
這手可以把收購來的糧食嚴實存放,價錢不飈到他那遠大的理想,絕不手軟。
彼得這時又看我一眼。
我也側過臉,好好地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