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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掛了電話就換衣服,換鞋子。一面飛快地想着父親的一個姓劉的學生。那個學生的父親在汪僞政府裏做部長,不是教育部長就是司法部長。我打開皮鞋匠縫補過的小皮包,我發現裏面的錢只夠乘黃包車。我教鋼琴課的課時費要到月底才能拿到。凱瑟琳跟着我亂轉,問是不是傑克布有消息了。我跟她講什麼?什麼也講不清。我愣頭愣腦地問:你還有多少錢?
做啥?凱瑟琳用應付查賬的警覺口氣說。
沒啥。我沒車錢了,給兩個車錢來,馬上還你。
她轉身就走。我等着她給我拿錢來,卻等來一本賬,她指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數字:喏,艾先生的錢我沒有花一分在自己身上。你看看好了。
我剛要說我一點都不懷疑她的廉潔,她嘩啦嘩啦說起世道如何壞透了,昨天顧媽出去買小菜,鈔票在手裏捏得緊緊的還是被小偷得了手。皮鞋壞了,拿到攤頭上去修,結果攤頭和皮鞋通通沒有了,電燈泡買回來了只用了兩天,蹩掉了!……
我從櫃子裏抓出兩條長裙子,都是最香豔肉感那種,放在一張舊報紙裏一裹,衝出門去。
這是下午五點多鐘。你知道上海的夏天。夕陽又熱又黏,走了一會就覺得一身的不潔不爽。我們這一帶的幾家寄賣行都讓陸續登陸的猶太難民慣出了毛病,知道無論他們把價壓得多低對方都會出手。已經傾家蕩產的難民們爲全家人喫一頓猶太新年大餐,寧可賣掉他們賴以過冬的毛皮大衣。他們就這樣在上海精明的寄賣商手裏一步步傾家蕩產,走向赤貧,穿起了國際紅十字會捐糧的麪粉口袋的。
寄賣行的店員對着光仔細查看這條太平洋彼岸來的三手貨。晚禮服是杏紅色,前面兩個主人滴在前襟上的香檳酒、冰淇淋汁、番茄沙司趁夜色混混還可以,在這樣的查看下,太丟人了,我都爲它們抬不起頭。
這種東西我們賣不出去的。店員說,喏,這條裙子我們到現在都沒賣出去。他指着一件象牙色太陽裙,質地精良,也沒有那麼多點點滴滴的“前科”。我一看標價,也不過幾趟黃包車車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