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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條裙子讓我連打開的勇氣也沒有。看看錶,已經六點出頭,一狠心,我把表放在櫃檯上,請他隨便給我幾塊錢,我有急事。
我拿着錢便走。店員在後面叫我,忘記你的衣裳了。我轉身謝謝他,請他先替我存放一下。我的事實在太急了。
連黃包車伕都給我嚇了一跳,問我:小姐儂做啥?因爲我一句話沒有就從人行道衝到馬路上,連蹦帶跳已經乘在他車上了。
我按照打聽到的地址來到父親的這個學生的家——一所在楊浦區的兩層樓的洋房。路上走了半小時,但等人花了兩個鐘頭。我父親的這個學生叫什麼我已經忘了。就叫他小劉好了。小劉的父親對我父親非常敬重,所以一下班回到家馬上答應見我。劉部長讓了座請了茶,自己踱着方步來到黑色大辦公桌後面,站在那裏剪雪茄,打火,點菸。他身後轉椅是黑色牛皮的,釘出一個鼓囊一個鼓囊。然後他坐下來,開始聽我講述。我告訴他我的猶太難民“未婚夫”傑克布和日本人如何發生了一場“誤會”。部長絲毫不動聲色,一看就知道我說的對於他不是新聞。我說作爲一個在異國寄居過的人,我自己完全能體會猶太難民的不安全感。怎麼會有安全感呢?寄居在美國,在世界上許多國家的中國人都是被排斥被驅趕被迫害被殘殺的。
我忘了對面坐的是個溫文爾雅的漢奸,什麼都忘了,講述起我祖父的故事來。我祖父乘坐着蒸汽船靠近美國西海岸(就從我和傑克布常常攀登的燈塔礁旁邊駛過),停靠在舊金山東海灣的港口。還沒站穩腳,就被消防水龍頭噴射的水柱擊倒。一注注可以打穿沙土的高壓水柱劈頭蓋臉而來,紅色的高錳酸鉀水柱把從大洋彼岸來的瘦小的中國佬衝得像決堤洪流中的魚。襤褸的衣服被水注撕爛,從一具具瘦骨嶙峋的軀體上剝下來。那是什麼樣的消毒程序?碗口粗的紅色高錳酸鉀液體活剝了人的衣服和體面。在異國做寄居客,就是從這裏開始。從此他們就知道自己會被人家當成永遠的異己。他們誰也不相信。就像猶太難民在上海,他們誰也不相信。一羣悽悽惶惶的人,風聲不妙他們能幹什麼?當然是奔走相告,做好最壞的打算,同時也垂死地爭取逃生的可能性。
那一刻我比漢奸還下賤。我對着部長垂淚,又對着他巧笑。部長問起我父親,我心想,他正是爲了不當你這樣的人,不遠萬里去過六個人住一屋,一天只喫一頓飯的日子了。
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暴露傑克布的美國公民身份,否則他就會直接從監獄去集中營。天色在部長身後暗了,我還在講啊講。“啪”的一聲,辦公桌一側的檯燈亮了,照亮了部長左邊的腮幫。那腮幫細膩如膏脂,鬆弛得如同上歲數的女人乳房。我再求偷生者幫着傑克布偷生。保存下來的最終就是一點皮肉。我突然沒勁了,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