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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訴我父親,因爲我父親心裏清楚得很。能和我父親白頭到老,能和他做一生和睦夫妻,就這一點是我父親所求的,至於中途年輕的凱瑟琳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情願,我父親不計較。
所以她要我別犯糊塗,艾先生是出去做強盜都會讓我無憂無慮過好日子的人。
我嘴上無話,心裏卻想,現在事情有點麻煩:我一旦偷了傑克布的護照,跟彼得逃出中國,還得永遠把這個掉包計隱瞞下去。凱瑟琳會替艾先生仇恨我。我倒從不在乎誰仇恨我。我在意的是減輕對傑克布的傷害程度。如果按照我設計的那樣,讓我自己和他的護照一塊兒不知下落,一塊兒成了存亡未卜的謎,他只會爲失去我而傷心,但不會被我的狠毒絕情而傷害。讓我們設想一下,當一個男人明白自己對一個女人的價值只是一個身份替換,提取了這點價值,他就被扔掉,不管死活地作爲敵國公民扔在集中營,那是怎樣的傷害?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連同凱瑟琳、我父親,以及我所有的親戚朋友一塊兒隱瞞,讓一切人都當我下落不明。戰爭中下落不明是死亡的同義詞。我將在他們所有人的餘生中做個已故人,同時和彼得在紐約或者芝加哥或者洛杉磯隱名埋姓地生活。我們的日子將會過得非常好,犧牲太大了,投資太高了,我們的好日子務必過回本錢來。多大的犧牲啊!讓我父親犧牲了他的獨生女兒,讓傑克布犧牲了他心愛的“未婚妻”,讓我的表哥表姐們犧牲了他們古怪但不失有趣的妹妹,讓顧媽犧牲了她終老可以投奔的阿玫,讓凱瑟琳犧牲了她偶爾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的繼女兼女伴——像她眼下這樣肝膽相照,我有指望做她的女伴。這犧牲在一大羣人的現實裏將是一個大坑,得要許許多多歲月去填,但終究也無法填滿。爲了這麼多人的犧牲,我和彼得也該把日子過得加倍美好,不美好對得住誰呀?
這樣想着,在織毛線的凱瑟琳眼前,坐着的就是個黯然神傷的我,眼睛呆鈍,嘴角厭世地下垮。
凱瑟琳哪裏知道我心裏的黑暗計劃,她以爲我就是那種不經事的小女子,正在忍耐割捨的疼痛。總歸要痛一痛的,她以憐愛慈祥的長輩目光籠罩着我,送我慢慢走出她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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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景物在記憶的黑暗中突然閃現。閃現這詞不如英文“pop”,十分動感,帶有聲響,並帶有爆破力。“pop!”某個記憶中的場面或景物“pop”上來了。
在我的一生裏,不斷“pop”上來的景物和場面可不少。我的一生不算短啊,在我十歲那年,幾個白人少年從中國人的水產商店買了一條活魚,是鯉魚還是鯽魚我不記得了,反正是條一尺左右活蹦亂跳的淡水魚。他們一口一箇中國佬地叫着:“中國佬最噁心!居然喫活着的魚,連頭帶尾地喫,肚雜也喫!”白人男孩兒們讓一個老中國佬當他們的面把魚的鱗剝下來,要像表演那樣,細細地刮,讓他們不錯過任何細節,看着魚怎樣扭動痙攣,尾巴狂掃。一面看,他們一面說中國佬真殘忍,簡直是沒有進化好的動物。天哪,看他們就這樣刮魚鱗,慢慢處死一條魚!然後他們叫老中國佬剖魚肚子,從裏面取出五臟六腑和魚卵,魚繼續彈跳掙扎,在自己一堆臟器旁邊扭過來扭過去,嘴巴張到最大限度,腮幫子支起來,支得大大的,露出一鼓一鼓的血紅的腮。男孩兒往後退縮,藍眼球,灰眼球,褐眼球比魚還痛苦恐怖,同時說,狗孃養的中國佬,看見了吧?他們把魚養在水缸裏,就爲了要這樣殺它們,活喫它們。那些眼神不光是恐怖和痛苦,而是超飽和的瘋狂喜悅。老中國佬不懂英文,對他們笑笑,表示他還可以提供更全面的服務。他把魚卵和魚泡摘除下來,滿手是血,又在一堆臟器裏摸出一塊肝,摘下里面的膽囊。這時男孩們驚呼一聲,魚的心臟在強有力地跳動,血紅的一顆,如同自己泵壓汁水的成熟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