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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兒們看着看着,一個個伸出食指,去撥弄那顆裸露的心臟。他們把心臟放到魚的臉龐邊,看着魚對自己心臟瞪眼鼓腮,大張其口,都被這道奇觀震住了。魚一直在扭動身體,一會兒頭尾着地,身子向上形成彎弓,一會兒是腰部着地,頭和尾向一塊兒靠攏。漸漸地,在那藍、灰、褐色眼睛的追光中,那彎弓的幅度變小了。心臟卻還在強有力地搏動,一下一下,搏動出魚在水中的活潑自在;它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再跳了,它失去了魚的美麗身軀爲它遮體保護,在一雙雙眼睛的瞪視下,赤裸裸地跳動,是可悲的。可它跳得非常奮力,就在它死去的軀體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跳,沒有任何停歇的跡象。
男孩兒們去上學了,囑咐老中國佬替他們保存那顆活着的心臟,他們放學之後來取。
當時十歲的我覺得莫名的不適。我希望魚的心臟不要再徒勞地跳下去。它原本是爲一個生命跳動的,是爲了一樁使命跳動的,而它並不知道它的使命早已結束了,只是爲了一些居心不良的眼睛在跳,在演出。
那顆心臟一直跳,一直跳。男孩兒們直到天快黑,水產店就要關門的時分纔回來。老漁佬把心臟和魚各放在一張油紙上,魚的肉體外撒了層薄鹽,男孩兒對不再感覺疼痛的魚的遺體早沒了興趣,他們驚呼着圍着外表已有些乾燥變色的心臟,看它一起一搏,一起一搏……
我們家的一個洗染店就在這家水產店對面,我從七八歲開始,就會站在凳子上點查櫃檯上客戶的衣物。這個傍晚,我看見三個白種男孩託着那顆赤裸裸的心臟走過去。這顆小小的中國鯉魚心臟一直跳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
這顆裸露的小心臟跳動的情景,在我長長的一生中,不斷從我記憶中“pop”出來,我不知道它向我喻示什麼。它不斷地“pop”總是有它的道理,它一定想讓我明白它的寓意。可我一直不明白,因此它一直“pop”出來。有時我的眼皮下,我的太陽穴,我的脖子和鎖骨交接的地方,都是它在一起一搏,它好像說,這意義有什麼難理解呢?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
在我和彼得對視而坐的時刻,我發現這顆小心臟就“pop”出來了,在頭頂的燈泡鎢絲裏起搏,讓我非常緊張、不適,讓我無端地想到彼得和我,掙扎求生,也許註定不可逃遁。也許我們掙扎在一個巨大的掌心上,那掌心可以隨時合攏,掌心上方一雙雙巨大的眼睛,射出驚訝、好奇、亢奮、狂喜的藍色、綠色、灰色、褐色追光。我們赤裸裸的掙扎在這些眼睛的追光中是徒勞而可悲的,是他們一個短暫的娛樂。
整個猶太難民社區,兩萬多手無寸鐵的肉體和心臟,在更加巨大的掌心之中,何況又不止如此,他們的上空,被藍色、綠色的日爾曼眼睛,黑色的日本眼睛射出的追光罩住……
我和彼得常常在十一點以後約會。我這次在醫院門口等到他,就來到這家不比壁櫥大多少的咖啡館。老闆是個奧地利猶太難民,六十多歲,跟妻子把一個前自行車棚改造過來,擺上家庭式的桌椅。只有三張桌,但咖啡極好。
這天晚上我帶了個好消息來,溫世海把另一半盤尼西林的費用付清了。世海下午給我打了電話,約我在虹口公園門口見面,然後把一卷法幣塞在我手裏就走了。他現在已然是個身手漂亮的江湖俠客。我問他爲什麼讓一個陌生人去彼得那裏取藥,還用手槍威脅,他說地下黨人不能同時在一個接頭地點出現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