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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咖啡是我和彼得最溫情的時刻。我們常常不說話,你看我,我看你,因爲越來越壞的局勢讓我們不敢開口,一開口所有的溫情就會蕩然無存。法國人都在搬出上海,到處是賣房子賣傢俱的招貼廣告,饑荒撂倒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店家早上開門開不開,因爲門板外面躺着好幾具皮包骨的屍體。關着門醉生夢死了好幾年的租界已不存在了,處處有孩子在哭號,哭他們餓死的長輩,哭他們自己的飢餓,哭一覺醒來已被父母丟棄在行色匆匆的無數腿腳之間。
在我們溫情的對視中,我們偶然會悠閒地講講不相干的事。
我們繞開最最敏感和令我們亢奮的話題,如何利用傑克布,再把他作廢掉。寧靜的暮夏夜晚,我們心事重重,但還是竭力維護它的寧靜。寧靜的對視和閒話中我們互相無聲地問過:各就各位了?
各就各位。
一切就緒了?
一切就緒。
老頭老太太看我們這樣一對情侶缺點什麼:鮮花或蠟燭。一會兒,老太太把一支蠟燭點燃,放在我們桌上。蠟燭是假的,石頭中間有個洞,裏面放燈油,外體漆成蠟燭的黃白色。火苗一呼一吸。那顆小心臟又“pop”在火光裏。
無端地,我想到傑克布。他帶着傷又投入了什麼活動。更加神出鬼沒的活動。也許他也在日本人和梅辛格的掌心中,像鯉魚心臟那樣,自以爲強有力地跳動,跳給他們看。不死的心臟不知道它有多麼可憐,被日本人、梅辛格看着,娛樂着。也被我和彼得看着。
世上總有一些生命像這顆小小的心臟這樣不甘心,它要給你看看,你剝掉它所有的掩體和保護它還要跳動,它面對粉碎性的傷害,傻乎乎地跳,傻乎乎地給你看它的生命力。它是最是脆弱,又最是頑韌,這樣不設防,坦蕩蕩的渺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