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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問起來你跟誰都不要講。”母親交代小菲。
“那問起來呢?”小菲說。
“說你沒有外公大舅舅。你媽十六歲就跟他們斷絕來往了,我多難也沒回去沾他們的光,憑什麼現在受他們連累?我看也沒人敢找你。你是都首長的人,誰敢找你?打狗還看主人,打井還看地場,砍樹還看順山不順山,打噴嚏還看衝哪個風向!……”母親到這種時候自己能編出一大列排比句來。
小菲想說她已經不是都旅長的人了。但媽把都旅長當成心裏的支柱,先讓它支撐着吧。
文工團下鄉主要是做土改宣傳。一天兩場《白毛女》,演完戲接着槍斃地主。春天轉眼到了頭,小麥熟的時候,一個逃亡老地主被捉了回來。這一帶人都不肯鬥爭這位七十歲的地主,說他人寬厚、辦學、賑濟。土改工作隊把老頭子收押起來,天天到各家啓發教育。歐陽萸是土改工作隊的政委,主持貧苦農民分老地主的浮財分了三四次,都不成功,頭一天大家拿着分到的衣服被子盆盆缸缸回家,第二天清早,所有東西又回到老地主家門口。農會主席召開大會,在會場上惡罵那些夜裏悄悄把“勝利果實”還給老財的是“地主的野種”。
《白毛女》要配合特殊民情,便把黃世仁改老了二十歲。貼上山羊鬍。黃世仁的母親也得跟着老,便老成了個白髮壽星。小菲一天演兩場,頭髮上撲滿白粉,身上抹一層白油彩,來不及洗頭髮洗身子,第二場便是個灰乎乎的喜兒,就要和大春哥“鳥成對,喜成雙”。晚上演完,頭髮上的白粉太厚了,成了一塊棉花胎,小菲累得眼睛也睜不開,還得打井水洗頭。洗頭用的是皁角和雞蛋清,小菲實在沒力氣打第二桶水,將就用小半盆水把兩三斤重的長頭髮衝了衝,便躺下睡着了。女兵們住的是老地主的房子,小菲和三個女兵擠睡一張大牀。小菲把水淋淋的長頭髮從牀沿垂掛下去,想第二天早晨便晾乾了。三更敲響之後,她驚醒過來,覺得什麼東西把她的頭髮往下拽。住在院子裏的幾十個人立刻被小菲的慘叫驚醒,提槍的提槍,拎褲子的拎褲子,一齊集合到小菲她們的女生宿舍。一支大手電照在小菲頭髮上,照住一條金紅大蜈蚣,正把小菲一縷頭髮當常青藤,懸掛在那裏。大家又喊又叫,讓小菲一動別動,蜈蚣有尺把長,千萬別驚動它。誰用一根竹竿一挑,蜈蚣被挑到地上,飛快向牀下竄去。把沉重的大木牀搬開,蜈蚣不見了。
第二天事情就傳成了精怪故事。農民們說蜈蚣就是“大蟲”,老地主就屬虎。再召集開會,沒人敢來。農會主席認爲農民們其實是相互猜忌,萬一共產黨走了,什麼其他黨又來,眼下跟老地主過不去的人收不了場。農村骨幹說,只有一個辦法,切斷每一個人的後路,讓每個人都把事情做絕。歐陽萸聽到這裏說:“不行,我反對!”
土改工作隊隊長是政治部宣傳科的科長,姓霍,他問歐陽萸反對什麼,他根本沒讓農村骨幹們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