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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福茨不知道,我們這些人都不大喜歡自己的曾經,我們的背井離鄉證明了這一點。這份“不喜歡”微妙豐富,同理查·福茨是講不清的。女領位穿着粉紅長旗袍,亮晃晃假緞子造成她肉感的假象。她指點着菜單上的一隻只招牌菜,連笑容都廉價起來。她比我大幾歲,還在大學做本科生,還要靠亮大腿掙口糧,她怎麼可能喜歡我的曾經。
我背轉身,麻利地將一個客人留在桌上的一元錢小費抓過來,塞入圍裙中央的兜裏。我感到理查·福茨的目光瞄準着我,我肩上、背上,後腦勺都負載着一種奇特的壓力。我的肩膀單薄,上面曾挎過武器。
晚上下課時間是十點半。所有的同學都說要去學校隔壁的酒吧喝啤酒。我像每次一樣,先是藉故有事,再是託辭不舒服,但末了都一樣:跟着他們進了帶男性頭油氣味的這家酒吧。我硬不來面子上掛不住,等於告訴全體同學我多麼窮。如此之窮,他們也幫不上忙,你要他們怎麼辦。窮到這地步,就不合羣了。這點我相當明白。因此我來是來了,卻不喝啤酒,只要了一塊錢的玉米花和一杯白水。這個班曾在學期剛開始時有過一個男同學,叫漢斯,一頭淺色頭髮近乎雪白。他羞怯文靜,從來不換襯衫。一次他向一個女同學借了六塊錢喫晚餐,從此再沒回到教室來上課。大家認爲他窮得過火也自尊得過火。直到今天,一提漢斯人們還會哈哈地笑,爲了赤貧和清高,漢斯把自己給放逐了。而我明白,漢斯若不放逐自己,這個集體也早將他逐了出去。那麼窮誰受得了?那麼窮不是對所有人都是個頗大的嘲諷嗎?
因而我對我的貧窮守口如瓶。
進入地鐵站已近午夜。儘管啤酒會上談的話題都很高雅,我對自己仍十分惱恨。我難道高雅得起?是什麼讓我跟着他們在酒吧裏高談闊論?是虛榮。可我虛榮得起嗎?
地鐵車廂裏只有三個人。我迅速在兩個旅伴中做了選擇,走到那個梳馬尾辮、穿一身黑的亞洲男子身邊坐下來。第三個人在我上車時朝我堆出一個很大的笑容,這不是什麼好事。在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我選擇一身黑衣的亞洲男子做我的旅伴,並不是認爲他完全沒有危險。只能是兩害取其輕。
亞洲男子眼神遙遠,看着漆黑的窗外。他眨眼眨得極慢,細長的手指在椅子上的敲擊卻頗激烈。我從書包裏翻出巨大的筆記本和書,發現他敲擊的手指停止了,卻不是休息的停止,似乎是被我這邊的忙碌打斷了,那些手指不耐煩地僵滯住,等着我忙完,它們好繼續剛纔的敲擊。
順着那些細長的手指,我眼睛看上去,看見一層淡得難以捕捉的笑意,就在他蒼白的皮膚下。當那笑意慢慢泛上他面孔的表層,向他的顴骨和眼角、甚至耳根聚集時,你仍舊不能確定那是個笑,只是個笑的許諾。這個時候他眨了一下眼,似乎打發掉那個令他發笑的荒唐念頭。不知爲什麼,我覺得他這罕見的寧靜中存在着危險,內向的危險及他自身的危險。
我翻出書包裏的字典,迅速查出在課堂上記下的兩個生詞。我查字典一貫有這種按捺不住的急切響動。這響動在別人聽來大概十分亂心。他湖面般的寧靜側影動彈起來,向我轉過臉,濃黑的眉毛微微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