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那對進來不久的男女聽了一會兒女詩人的大麻嗓音,噁心地笑了笑。他們想,這些人認爲精神世界靠他們推動呢!僅僅五分鐘,他們就受夠了這個著名的“無出路咖啡館”。最後看一眼把叫牀認爲是詩朗誦的女才子,拜拜了此地。
里昂看那個被燈光淋浴的綠衣女子眯起眼,仰着頭,語辭被她吐一半吞一半。他眉頭微微蹙起,調開臉。他也受夠了這類玩藝兒,他認爲正是這類毫無天才,永遠不求甚解的一大批敗類要對前衛藝術的不良名聲負責。
里昂拉着我的手走出門。幾年前他就這樣拉着王阿花的手出了門,走到帶有大麻氣味的小街上。他這樣拉着我的手,使我誤認爲我很年輕,年輕得還享受得起——對一份無名目的感覺還享受得起。
而他沒有像吻王阿花那樣吻我。因爲我不是既幼稚又積極地噘起嘴的王阿花。里昂大概知道我在男女方面有一定的底子,我的一切都被他的手調動到了最佳狀態,吻是離後果太近了。而他明白我不像王阿花,我是個立刻要追究後果的人。
他只是在早晨七點我們一同走出他排練的那家搖滾酒吧時,無言了好一陣。然後脫下我右手的手套,吻了一下我的掌心。你弄不清他這是開端還是告終。他仔細替我赤條條的手戴上手套,一面說:這手套就給你戴吧。我還有另外的一副。
他沒有送我一程。我掌心上他的嘴脣鬆弛而柔軟,少女似的,那吻卻極深極深;他對王阿花百般心碎的感覺,全在其中。
來到學校,系辦公室的門尚未開。我坐在地毯上,背靠着牆。地毯上有許多被菸頭灼出的小圓洞眼,有膠姆糖被揭去留下的污痕,還有可樂或茶或咖啡灑在上面的斑漬。大家比賽,看誰最不把成規放在眼裏,看誰破壞起來最酷、最帥。他們中趣味高的將成爲里昂,趣味低的將成爲那位朗誦性高潮的綠衣女詩人。他們或許會出來王阿花這樣的例外。情調頹敗卻非常優美。他們中或許也會有徹悟者,突然看透這樣的憤世嫉俗實質上也形成了另一套世俗,這樣他們會浪子回頭,回到秩序的社會中,成熟爲安德烈。我卻不知我將會成爲誰。
我坐在地上,等待辦公室開門。我一直惦記着兩封推薦信。等我發現自己變成側臥時,已是三小時之後了。我能在嘈雜聲中,在川流不息的腳步激流裏踏踏實實睡三小時覺,這事實讓我大受驚嚇。事實是我已經進入了流氓無產者的角色。里昂的藝術癟三生活方式已經開始感染我。是這樣嗎?否則我怎麼如此不顧我的中國體面,睡在文學寫作系最繁華的大街上?
翰尼格見了我就打着哈哈說:睡得很好吧?一生一世,這大概是他空前絕後的一次機會看一箇中國女人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