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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必定的局面。
我第十次把話咽回去。
他突然回頭問我:你渴嗎?
我端起玻璃杯,裏面的冰塊叮叮叮地碰撞,發出進裂的細小聲響。
他說:要不要一杯血瑪麗?他們的血瑪麗做得特臭,只有萬不得已我纔會喝。
我告訴他有水喝就很好。他不再堅持,但他看出我有一點分心,我心裏那股湍急的慾望攪得眼神渙散:是想得到更多、更明確的他。是想有個明確的動作來劃定我們的身份。是想延長這朦朧期,或想終止這朦朧期。我想說:里昂,我們這種祕密感覺最終是無法向我們自己保密的呀;你不命名它,它終將也會有一個不可抹煞的名分。你不可能一直朦朧過去……而我知道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會要多蠢有多蠢。里昂的音樂、王阿花的畫、海青的雕塑都讓我有些懂得他們這類人;就是不去給情感、感覺、心緒,甚至行爲、活動命名的一類人。他們尊重這些感覺和行爲,就原原本本地尊重、原原本本地轉達給別人。世上有多少沒有名目的情感、感覺和動作啊!
我對於他們,或許是個把一切都以文字命名的蠢笨的人。
我看着里昂放在我手背上的手。這手七歲起開始把無法命名的感覺敲到鋼琴鍵裏。里昂告訴我,他是個很不怎麼樣的鋼琴家;當他每每意識到自己不能老老實實做個鋼琴家,他就寬慰地想,我畢竟還能作曲;當他每每承認自己不能心甘情願寫些如歌如泣的旋律出來時,他寬慰地想,我畢竟還能彈彈琴。他告訴我他兩樣都很初級,因爲只有程式化的訓練才能使人走向高級,而他仇恨程式化的訓練。他說世上沒有一個旋律是獨立的,每個旋律都有其它旋律的感染;每個旋律的父親都是個失疑點。他跟我在電話上不止一次地感嘆:世界上要沒有這些經典作品該多好——它們像個取之不竭的巨大精子庫,向我們甭管多麼純潔血統暗暗輸入精子,你永遠也鬧不清你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分娩出來的是誰的雜種。
門口進來一對男女,男的穿着毛料大衣,裏面必然是西服,(很可能還是三件套的西服),領帶結得端正之極,扭頭、打嗝都不行。女的頭髮上噴了太多髮膠,眉毛修得太整齊。一個律師(或會計師)和一個辦公室前臺小姐(或律師助理)。倆人一看室內的氣氛就對視一眼,都認爲這不是他們來的地方;這地方不安全。他們聽說了一個有名的咖啡館叫“無出路咖啡館”,本想來探探險,如同文明人對非洲或南太平洋島國的賞光。但他們一進來就發現這裏的人不是在玩野蠻,是真格野蠻。他們個個抽大麻,創作得罪大衆的詩或畫或音樂,或者乾脆不要任何得罪人的形式,就專門跟大衆作對。
一個女子走上舞臺。說是舞臺,不過就是圈起的一小塊空地。白熱的一束光從她頭上澆下來。她打開一個紙卷,開始念上面的句子。句子賣弄着無道理和無邏輯。她的頭髮也染成紫黑的李子顏色,穿件深綠的天鵝絨短裙,腿上套着緊腿褲和帶一圈穗子的牛仔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