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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淚水遲遲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頰上。肯定不是我的淚水,肯定是我母親在我體內的延續使眼淚勉強湊夠了分量,在我說到“離鄉背井”時流下來。我一直在對翰尼格教授講我如何揭不開鍋,而作爲一個外國人,又沒有合法打工資格,只能在中國餐館受剝削遭壓迫。我甚至眼下連受剝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費晚餐都已被剝奪。下面就只有飢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風。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着這樣一份赤貧。他這才明白,美國最窮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學生。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點最低紀律,滿可以混成一條不錯的寄生蟲;他們不那麼酷愛流浪和自由,在哪裏有個稍穩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領一筆穩定的救濟金。就是說,那個非要請我喫晚餐的流浪漢不是拿我開心,他真請得起我喫頓漢堡或熱狗。他很可能喫、住不愁,有筆救濟金,乞討來的錢是第三產業。翰尼格告訴我,知道我這樣的生活狀況他又悲又憤,因爲他曾在報紙上讀到一個有關美國社會福利的報道,有一家五代的單身母親,全是在十五歲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國家提供他們三層樓的宅子,共五間臥室、三個浴室,全部救濟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他瞪着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稅不要買任何保險,比我這樣一個教了幾十年書的教授工資高一倍——我工資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納稅!我們納的稅有一部分就給了這樣的“貧困階級”了!
他端起我爲他倒的礦泉水,牛飲一陣,這纔想起他怎麼跑了題。他該對我流淚這個局面做點什麼纔對。
他拿了張不太乾淨的餐巾紙,走到我面前,遞給我。跟李師長遞毛巾給我母親的動作基本相仿。
我接過餐巾紙,心想它不夠乾淨可別把我眼睛擦發炎了。
他五短地站在我面前,良久,又轉到我側面,屈下身,摟了摟我的肩膀。
這個動作是不必和他計較的,美國男人看見女人流淚,一般都是先遞面巾紙,然後上來摟抱一番,同時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翰尼格五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等着他結束這套成規的安慰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