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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看護婦對秀姑說“那是你的賈寶玉吧”,一句話把關壽峯驚醒,追問是誰的寶玉。秀姑正在着急,那看護婦就從從容容的笑道:“是我撿到一塊假寶石,送給她玩,她丟了,剛纔我看見桌子下一塊碎瓷片,以爲是假寶石呢。”壽峯笑道:“原來如此。你們很驚慌的說着,倒嚇了我一跳。”秀姑見父親不注意,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來,就假裝收拾桌上東西,將書放下。以後當着父親的面,就不敢看小說了。
自這天起,壽峯的病,慢慢兒見好。家樹來探望得更疏了。壽峯一想,這一場病,花了人家的錢很多,哪好意思再在醫院裏住着,就告訴醫生,自己決定住滿了這星期就走。醫生的意思,原還讓他再調理一些時。他就說所有的醫藥,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擾及朋友。醫生也覺得不錯,就答應他了。恰好其間有幾天工夫,家樹不曾到醫院來。最後一天,秀姑到會計部算清了賬目,還找回一點零錢,於是僱了一輛馬車,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樹到醫院來探病時,關氏父女,已出院兩天了。
且說家樹那天到醫院裏,正好碰着那近視眼女看護,她先笑道:“樊先生!你怎麼有兩天不曾來?”家樹因她的話問得突兀,心想莫非關氏父女因我不來,有點見怪了。其實我並不是禮貌不到,因爲壽峯的病,實在好了,用不着作虛僞人情來看他的。他這樣沉吟着,女看護便笑道:“那位關女士她一定很諒解的,不過樊先生也應該到他家裏去探望探望纔好。”家樹雖然覺得女看護是誤會了,然而也無關緊要,就並不辯正。
當下家樹出了醫院,覺得時間還早,果然往後門到關家來。秀姑正在大門外買菜,猛然一抬頭,往後退了一步笑道:“樊先生!真對不住,我們沒有通知,就搬出醫院來了。”家樹道:“大叔太客氣了,我既然將他請到醫院裏去了,又何在乎最後幾天!這幾天我也實在太忙,沒有到醫院裏來看關大叔,我覺得太對不住,我是特意來道歉的。”秀姑聽了這話,臉先紅了,低着頭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誤會了,我們是過意不去,只要在家裏能調養,也就不必再住醫院了,請家裏坐吧。”說着,她就在前面引導。關壽峯在屋子裏聽到家樹的聲音,便先嚷道:“呵唷!樊先生嗎?不敢當。”
家樹走進房,見他靠了一疊高被,坐在牀頭,人已爽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現在飲食怎麼樣了?”壽峯點點頭道:“慢慢快復原了,難得老弟救了我一條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家樹笑道:“大叔!我們早已說了,不說什麼報恩謝恩,怎麼又提起來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親,他是有什麼就要說什麼的,他心裏這樣想着,你不要他說出來,他悶在心裏,就更加難過了。”家樹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說什麼,就說出什麼來吧。病體剛好的人,心裏悶着也不好,倒不如讓大叔說出來爲是。”
壽峯凝了一會神,將手理着日久未修刮的鬍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兩句話,現在且不要說出來,候我下了地再說吧。”秀姑一聽父親的話,藏頭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來,父親今天是第一次有笑,這裏面當另有絕妙文章。如此一望,羞潮上臉,不好意思在屋子裏站着,就走出去了。家樹也覺得壽峯說的話,有點尷尬;接上秀姑聽了這話,又躲避開去,越發顯着痕跡了。和壽峯談了一會子話,又安慰了他幾句,便告辭出來。秀姑原站在院子裏,這時就藉着關大門爲由,送着家樹出來。家樹不敢多謙遜,只一點頭就一直走出來了。
家樹回得家來,想關壽峯今天怎麼說出那種話來,怪不得我表兄說我愛他的女兒,連他自己都有這種意思了。至於秀姑,卻又不同。自從她一見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這樣援助她父親,自然更是要誤會的了。好在壽峯的病,現在總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沒有什麼關係。自今以後,我還是疏遠他父女一點爲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別有所圖了。話又說回來了,秀姑眉宇之間,對我自有一種深情。她哪裏知道我現在的境況呢!想到這裏,情不自禁地就把鳳喜送的那張相片,由書裏拿了出來,捧在手裏看。看着鳳喜那樣含睇微笑的樣子,覺得她那嬌憨可掬的模樣兒,決不是秀姑那樣老老實實的樣子可比。等她上學之後,再加上一點文明氣象,就越發的好了。我手裏若是這樣把她栽培出來,真也是識英雄於未遇,以後她有了知識,自然更會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覺得躊躇滿志,在屋裏便坐不住了。對着鏡子,理了一理頭髮,就坐了車到水車衚衕來。
現在,鳳喜家裏已經收拾得很乾淨,鳳喜換了一件白底藍鴛鴦格的瘦窄長衫,靠着門框,閒望着天上的白雲在出神,一低頭忽然看見家樹,便笑道:“你不是說今天不來,等我搬到新房子裏去再來嗎?”家樹笑道:“我在家裏也是無事,想邀你出去玩玩。”鳳喜道:“我媽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邊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裏看家,你到我這裏來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過今天一天,你就在我這裏談談吧,別又老遠的跑到公園裏去。”家樹笑道:“你家裏一個人都沒有,你也敢留我嗎?”鳳喜笑着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脅下的長手絹,向着家樹抖了幾抖。家樹道:“我是實話,你的意思怎麼樣呢?”鳳喜道:“你又不是強盜,來搶我什麼,再說我就是一個人,也沒什麼可搶的,青天白日,留你在這兒坐一會,要什麼緊!”家樹笑道:“你說只有一個人,可知有一種強盜專要搶人哩。你唱大鼓,沒唱過要搶壓寨夫人的故事嗎?”鳳喜將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說了。”她一面說着,一面就跳到裏面屋子裏去了。家樹也說道:“你真怕我嗎?爲什麼跑了?”說着這話,也就跟着跑進來。
屋子裏破桌子早是換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舊被,也是早已拋棄,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單蓋上。家樹道:“這是爲什麼?明天就要搬了,今天還忙着這樣煥然一新?”鳳喜笑道:“你到我們這兒來,老是說不衛生,我們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換的換了,你還是不大樂意。昨天你對我媽說,醫院裏真衛生,什麼都是白的。我媽就信了你的話,今天就趕着買了白布來蓋上。那邊新屋子裏買的牀和木器,我原是要紅色的,信了你的話,今天又去換白漆的了。”家樹笑道:“這未免隔靴搔癢,然而也用心良苦。”鳳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罵人。”說時,鼓了嘴,將身子扭了幾扭。家樹笑道:“我並不是罵人,我是說你家人很能聽我的話。”鳳喜道:“那自然啦!現在我一家人,都指望着你過日子,怎樣能不聽你的話。可是我得了你許多好處,我仔細一想,又爲難起來了。據你說,你老太爺是做過大官的,天津還開着銀行,你的門第是多麼高,像我們這樣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說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頭回手撈過辮梢玩弄。家樹笑道:“你這話,我不大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配不配?”鳳喜瞟了一眼,又低着頭道:“別裝傻了,你是聰明人裏面挑出來的,倒會不明白?”家樹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親早過世去了,大官有什麼相干,我叔叔不過在天津銀行裏當一個總理,也是替人辦事,並不怎樣闊。就是闊,我們是叔侄,誰管得了誰?我所以讓你讀書,固然是讓你增長知識,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份,不過你把書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纔好。”鳳喜笑道:“老實說吧,我們家裏,真把你當着神靈了。你瞧他們那一份兒巴結你,真怕你有一點兒不高興。我是更不要說了,一輩子全指望着你,哪裏會肯把你忘了!別說身份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現在免得拋頭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樣。像這樣的恩人,亮着燈籠哪兒找去!難道我真是個傻子,這一點兒事都不懂嗎?”
鳳喜這一番話,說得非常懇切,家樹見她低了頭,望了兩隻交叉搖曳的腳尖,就站到她身邊,用手慢慢兒撫摩着她的頭髮,笑道:“你這話倒是幾句知心話,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終是這樣,花幾個錢,我是不在乎的。我給的那兩百塊錢,現在還有多少?”鳳喜望着家樹笑道:“你叔叔是開銀行的,多少錢做多少事,難道說你不明白?添衣服,買東西,搬房子,你想還該剩多少錢了?”家樹道:“我想也是不夠的,明天到銀行裏去,我還給你找一點款子來。”因見鳳喜仰着臉,臉上的粉香噴噴的,就用手撫摸着她的臉。鳳喜笑着,將嘴向房門口一努,家樹回頭看時,原來是新制的門簾子,高高捲起呢,於是也不覺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