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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子,鳳喜的叔叔回來了。他就是在先農壇彈三絃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這一衚衕的街坊,都叫他沈三絃子。又因爲四個字叫得累贅,簡稱沈三絃。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舊京諺語,意謂其事無把握,而帶危險性也。)這意思說他喫飯,喝酒,抽大煙,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鬧饑荒。不過這半個月來,有了樊家樹這一個財神爺接濟,沈三玄卻成了沈三樂。今天在新房子裏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點錢去抽大煙。沈大娘說是昨天給的一塊錢,今天不能再給,因此他又跑回來,打算和侄女來商量。一走到外邊屋子裏,見裏面屋子的門簾業已放下,就不便進去,先隔着門簾子咳嗽了兩聲。鳳喜道:“叔叔回來了嗎?那邊屋子拾掇得怎麼樣了?樊先生在這裏呢。”沈三玄隔着門簾叫了一聲“樊先生”,就不進來了。
鳳喜打起門簾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飯又斷了糧了,你接濟接濟我吧。”家樹便道:“這大煙,我看你忌了吧。這年頭兒,喫飯都發生問題,哪裏還經得住再添上一樣大煙!”沈三玄點着頭,低低的道:“你說得是,我早就打算忌的。”家樹笑道:“抽菸的人,都是這樣,你一提起忌菸,他就說早要忌的。但是說上一千回一萬回,背轉身去,還照樣抽。”沈三玄見家樹有不歡喜的樣子,鳳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壓着右腿,兩手交叉着,將膝蓋抱住,兩個小腮幫子,繃得鼓也似的緊。沈三玄一看這種神情,是不容開口討錢的了。只得搭訕着和同院子的人講話,就走開了。
家樹望着鳳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討厭,不先不後,他恰好是這個時候回來。”鳳喜也笑道:“別瞎說,他聽到了,還不知道咱們幹了什麼呢!”家樹道:“我看他那樣子,大概是要錢。你就……”鳳喜道:“別理他,我孃兒倆有什麼對他不住的!憑他那個能耐,還鬧上菸酒兩癮,早就過不下去了。現在他說我認識你,全是他的功勞,跟着就長脾氣。這一程子,每天一塊錢還嫌不夠,以後日子長遠着咧,你想哪能還由着他的性兒?”家樹笑道:“以前我以爲你不過聰明而已,如今看起來,你是很識大體,將來居家過日子,一定不錯。”鳳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說着說着,又不正經起來了。”家樹笑着把臉一偏,還沒有答話,鳳喜“喲”了一聲,在身上掏出手絹,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樹的胳膊道:“你低一低頭。”
家樹正要把頭低着,鳳喜的母親沈大娘,一腳踏了進來。鳳喜向後一縮,家樹也有點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邊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們家來,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明天搬着家,恐怕還是亂七八糟的,到後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後天一早去,準樂意。”家樹聽說,笑了一笑。然而心裏總不大自然,仍是無話可說。坐了一會兒,因道:“你們應該收拾東西了,我不在這裏打攪你們了。”說畢,他拿了帽子戴在頭上,起身就要走。
鳳喜一見他要走,非常着急,連連將手向他招了幾招道:“別忙啊!擦一把臉再走麼。你瞧你瞧,哎喲!你瞧。”家樹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臉做什麼?”說了這句,他已走出外邊屋子。鳳喜將手連推了她母親幾下,笑道:“媽!你說一聲,讓他擦一把臉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這丫頭,什麼事拿樊先生開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請便吧,別理她。”家樹以爲鳳喜今天太快樂了,果然也不理會她的話,竟自回家。
到了喫晚飯的時候,家樹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婦坐在兩邊。陶太太正喫着飯,忽然噗嗤一笑,偏轉頭噴了滿地毯的飯粒。伯和道:“你想到什麼事情,突然好笑起來?”陶太太笑道:“你到我這邊來,我告訴你。”伯和道:“你就這樣告訴我,還不行嗎?爲什麼還要我走過來才告訴我?”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騙你,回頭讓你隨便怎樣罰我都成。”
伯和聽他太太如此說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將過來。陶太太嘴對家樹臉上一努,笑道:“你看那是什麼?”伯和一看,原來家樹左腮上,有六塊紅印,每兩塊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對印在一處,六塊紅印,恰是三對。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來如此。”家樹見他夫婦注意臉上,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摸,並沒有什麼,因笑道:“你們不要打什麼啞謎,我臉上有什麼?老實對我說了吧。”陶太太笑道:“我們老實對你說嗎?還是你老實對我們說了吧。再說要對你老實講,我倒反覺得怪不好意思了。”於是走到屋子裏去,連忙拿出一面鏡子來,交給家樹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臉上有什麼呢?”家樹果然拿着鏡子一照,不由得臉上通紅,一直紅到耳朵後邊去。陶太太笑道:“是什麼印子呢?你說你說。”頓了一頓,家樹已經有了辦法了,便笑道:“我說是什麼事情,原來是這些紅墨水點。這有什麼奇怪,大概是我寫字的時候,沾染到臉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麼會染到臉上去?”家樹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臉上。”伯和道:“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紅墨水,還留着沒有?”這一句話,把家樹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紅印,我已經擦去了,現在只留着臉上的。”伯和聽到,只管笑了起來。正有一句什麼話待要說出,陶太太坐在對面,只管搖着頭。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說了。
當下家樹放下飯碗趕忙就跑回自己屋子裏,將鏡子一照,這正是幾塊鮮紅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緊,並磨擦不掉。劉福打了洗臉水來,家樹一隻手掩住了臉,卻滿屋子去找肥皂。劉福道:“表少爺找什麼?臉上破了皮,要找橡皮膏嗎?”家樹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兩個人在這裏,我心裏很亂,更不容易去找了。”劉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樹找到肥皂,對了鏡子洗臉,正將那幾塊紅印擦着,陶太太一個親信的女僕王媽,卻用手端着一個瓷器茶杯進來,她笑道:“表少爺,我們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來。她說,胭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話,用點醋擦擦,自然會掉了。”家樹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個理會處。這王媽是個二十多歲的人,頭髮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圓圓的臉兒,老是抹着粉,向來做上房事,見男子就不好意思,現在奉了太太的命,送這東西來,很是尷尬。家樹又害臊,不肯說什麼,她也就一扭頭走了。家樹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覺了。到了次日喫早飯,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婦對這事一字也不提,不過陶太太有點微笑而已。
家樹喫過了飯,便揣想到鳳喜家裏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婦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書,隨便在屋裏看。心裏有事,看書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書案邊,寫了幾封信。捱到下午,又想鳳喜的新房子,一定佈置完事了,最好是這個時候去看看,他們如有佈置不妥當之處,可以立刻糾正過來。不過看錶兄表嫂的意思,對於我幾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門,回來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鎮定不住,還是不去吧。——自己給自己這樣難題做。到黃昏將近的時候,屋角上放過來的一線太陽,斜照在東邊白粉牆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彷彿淡抹着一層金漆;至於花架下半截,又是陰沉沉的。羅列在地下的許多盆景,是剛剛由噴水壺噴過了水,顯着分外的幽媚,同時併發出一種清芬之氣。家樹就在走廊下,兩根硃紅柱子下面,不住的來往徘徊。劉福由外面走了進來,便問道:“表少爺!今天爲什麼不出門了?”家樹笑着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心裏立刻想起來:是啊,我是天天出門去一趟的,因爲昨天晚上,發現了臉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這痕跡越是分明瞭。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讓他們看不出所以然來。因此又換了衣服,戴上帽子,向鳳喜新搬的地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