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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峯將家樹讓到屋子裏,笑道:“老弟臺我很惦記你。你不來,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麼有工夫來了?今天咱們得來上兩壺。”家樹道:“照理我是應該奉陪,可是來不及了。”於是把今天要走的話說了一遍。壽峯道:“這是你的孝心,爲人兒女的,當這麼着。可是咱們這一份交情,就讓你白來辭一辭行,有點兒說不過去。”家樹道:“大叔是個灑脫人,難道還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出來,便笑問道:“樊先生這一去,還來不來呢?”家樹道:“來的。大概三個月以內,就回來的。因爲我在北京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辦完呢。”秀姑道:“是呀!令親那邊,不全得你自家照應嗎?”她說着這話時,就向家樹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壺,預備去泡茶。家樹搖手道:“不必費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個月後再見吧。”說着起身告辭,秀姑也只說得一聲“再見”。
當下壽峯握了他的手,緩步而行,一直送到衚衕口上,家樹站住了,對壽峯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託你。”關壽峯將他的手握着搖撼了幾下,注視着道:“小兄弟,你說吧。我雖上了兩歲年紀,若說遇到大事,我還能出一身汗,你有什麼事交給我就是了。辦得到辦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話,但是我決不省一分力量。”家樹頓了一頓,笑道:“也沒有什麼重大的事,只是舍親那邊,一個是小孩子,她的大人,又不大懂事。我去之後,說不定她們會有要人幫忙的時候。”壽峯道:“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有事只管來找我。她要是三更天來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算不是咱們武聖人後代子孫。”家樹連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請回府吧。我們三個月後見。”壽峯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
當家樹坐了車子,二次又到大喜衚衕來的時候,沈三玄還沒回來。鳳喜母女倒是沒有以先那樣失魂落魄的。家樹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沒有檢,坐了一會,就要回去的。你們想想,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鳳喜道:“什麼話也沒有,只是望你快回來,快回來,快回來!”家樹道:“怎麼這些個‘快回來’?”鳳喜道:“這就多嗎?我恨不得說上一千句哩。”家樹和沈大娘都笑起來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給大爺餞行的,大爺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我去買一點切面,煮一碗來當點心吧。”家樹點頭說了一句“也好”,於是沈大娘走了。
屋子裏,只剩鳳喜和家樹兩個人。家樹默然,鳳喜也默然。院子裏槐樹,這時候叢叢綠葉,長得密密層層的了。太陽雖然正午,那陽光射不過樹葉,樹葉下更顯得涼陰陰地,屋子裏卻平添了一種淒涼況味似的,四周都岑寂了,只遠遠的有幾處新蟬之聲,喳喳的送了來。家樹望了窗戶上道:“你看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層綠紗,屋子更顯得綠陰陰的了。”鳳喜抿嘴一笑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麼叫着綠紗呢?紗有那麼賤!只賣幾個子兒一尺。”家樹道:“究竟是紗,不過你們叫做冷布罷了。這東西很像做帳子的珍珠羅,夏天糊窗戶真好!南方不多見,我倒要帶一些到南方去送人。”鳳喜笑道:“別缺德!人家知道了,讓人笑掉牙。”家樹也不去答覆她這句話,見她小畫案上花瓶裏插着幾枝石榴花,有點歪斜,便給她整理好了,又偏着頭看了一看。鳳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這一會子,光陰多寶貴。你有什麼話要吩咐我的沒有?若是有,也該說出來呀。”家樹笑道:“真奇怪!我卻有好些話要說,可是又不知道說哪一種話好。要不,你來問我吧。你問我一句,我答應一句。”鳳喜於是偏着頭,用牙咬了下脣,凝眸想了一想,突然問道:“三個月內,你準能回來嗎?”家樹道:“我以爲你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什麼問題來,原來還是這個。我不是早說了嗎?”鳳喜笑道:“我也是想不起有什麼話問你。”家樹笑道:“不必問了,實在我們都是心理作用,並沒有什麼話要說,所以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二人正說着話,家樹偶然看到壁上掛了一支洞簫,便道:“幾時你又學會了吹的了?”鳳喜道:“我不會吹。上次我聽到你說你會吹,我想我彈着唱着,你吹着,你一聽是個樂子,所以我買了一支簫一支笛子在這裏預備着。要不,今天我們就試試看,先樂他一樂好嗎?”家樹道:“我心裏亂得很,恐怕吹不上。”鳳喜道:“那末,我彈一段給你送行吧。”家樹接了母親臨危的電報,心裏一點樂趣沒有,哪有心聽曲子!鳳喜年輕,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歡心,哪裏知道自己的意思!但是要不讓她唱,彼此馬上就分別了,又怕掃了她的面子,便點了點頭。
鳳喜將壁上的月琴,抱在懷裏,先試着撥了一撥絃子,然後笑問道:“你愛《四季相思》,還是來這個吧。”家樹道:“這個讓我回來的那天再唱,那纔有意思。你有什麼悲哀一點的調子,給我唱一個。”鳳喜頭一偏道:“幹嘛?”家樹道:“我正想着我的母親,要唱悲哀些的,我才聽得進耳。”鳳喜道:“好,我今天都依你。我給你彈一段《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會唱。”家樹道:“光彈就好。”於是鳳喜斜側了身子,將《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調,緩緩的彈完。家樹一聲不言語的聽着,最後點了點頭。鳳喜見他很有興會的樣子,便道:“你愛聽,索性把《霸王別姬》那四句歌兒,彈給你聽一聽吧,你瞧怎麼樣?”家樹心裏一動,便道:“這個調子……但是我以前沒聽到你說過。你幾時學會的?”鳳喜道:“這很容易呀,歸裏包堆只有四句。我叔叔說戲臺上唱這個,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絃子,我早會了。”說時她也不等家樹再說什麼,一高興,就把項羽的《垓下歌》彈了起來。
家樹聽了一遍,點點頭道:“很好!我不料你會這個,再來一段。”鳳喜臉望着家樹,懷裏抱了月琴,十指齊動,只管彈着。家樹向來喜歡聽這出戏,歌的腔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着月琴唱起來。只唱得第三句“騅不逝兮可奈何”,一個“何”字未完,只聽得“嘣”的一聲,月琴絃子斷了。鳳喜“哎呀”了一聲,抱着月琴望着人發了呆。家樹笑道:“你本來把弦子上得太緊了。不要緊的,我是什麼也不忌諱的。”鳳喜勉強站起來笑道:“真不湊巧了。”說着話,將月琴掛在壁上。她轉過臉來時,臉兒通紅了。家樹雖然是個新人物,然而遇到這種兆頭,究竟也未免有點芥蒂,也愣住了。兩人正在無法轉圜的時候,又聽得院子外“噹啷”一聲,好像打碎了一樣東西。正是讓人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那麼院外又是什麼不好的兆頭,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