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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樹今天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樣考慮,看見人力車子,馬上就跳了上去,說着“大喜衚衕,快拉”。人力車伕見他是由一所大宅門裏出來的,又是不講價錢的僱主,料是不錯,拉了車子飛跑。不多時到了沈家門口,家樹抓了一把銅子票給車伕,就向裏跑。
這時,鳳喜夾了一個書包在脅下,正要向外走,家樹一見,連忙將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學了,我有話和你說。”鳳喜看他雖然笑着,然而神氣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樹的手道:“怎麼了?瞧你這神氣。”家樹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鳳喜道:“什麼,什麼?你要回南去?”家樹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裏的電報,說是我母親病了,讓我趕快回去見一面。我心裏亂極了,現在一點辦法沒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車,我就搭今晚上的車子走了。”鳳喜聽了這話,半晌作聲不得,噗的一聲,脅下一個書包,落在地上。書包恰是沒有扣得住,將硯臺、墨水瓶、書本和所有的東西,滾了一地。
沈大娘聽到家樹要走,身上系的一條藍布大圍襟,也來不及解下,光了兩隻胳膊,拿起圍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邊廚房裏三腳兩步走到院子裏,望着家樹道:“我的先生,瞧,壓根兒就沒聽到說你老太太不舒服,怎麼突然的打電報來了哩?”說畢這話,望着家樹只是發愣。家樹道:“這話長,我們到屋子裏去再說吧。”於是拉了鳳喜,一同進屋去。沈大娘還是掀起那圍襟,不住的互擦着胳膊。
家樹道:“你們的事我都預備好了。我這次回南遲則三個月,快則一個月,或兩個月,我一定回來的。我現在給你們預備三個月家用,希望你們還是照我在北京一樣的過日子。萬一到了三個月……但是不能不能,無論如何,兩個月內,我總得趕着回來。”說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兩卷鈔票來。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給沈大娘,然後手理着鈔票,向鳳喜道:“我不在這裏的時候,你少買點東西吧。我現在給你留下一百塊錢零用,你看夠是不夠?”那沈大娘聽到說家樹要走,猶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及至家樹掏出許多錢來,心裏一塊石頭就落了地。現在家樹又和鳳喜留下零錢花,便笑道:“我的大爺,你在這裏,你怎樣的慣着她,我們管不着;你這一走,哪裏還能由她的性兒呀!你是給留不給留都沒有關係,你留下這些,那也儘夠了。”鳳喜聽到家樹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覺得心裏只管一陣一陣的心酸。現在母親替她說了,才答道:“我也沒有什麼事要用錢。”家樹道:“有這麼些日子,總難免有什麼事要花錢的。”於是就把那捲鈔票,悄悄的塞在鳳喜手裏。
鳳喜道:“錢我是不在乎,可是你在三個月裏,準能回來嗎?”家樹道:“我怎麼不回來?我還有許多事都沒有料理哩!而且我今天晚上走,什麼東西也不帶,怎麼不回來呢?”說着,便在身上掏出那張電報紙來,因道:“你看看,我母親病了,我怎能……”鳳喜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難道我還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乾脆不來就是了,誰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捱上幾棍子。可是我心裏慌得很,怎麼辦?”於是就牽了他一隻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覺到心裏噗突噗突亂跳。
當下家樹便攜着鳳喜的手到屋子裏去,軟語低聲的安慰了一頓,又說:“關壽峯這人,古道熱腸,是個難得的老人家。回頭我到那裏去辭行,我就拜託拜託他常來看看你們。你們有什麼事要找他幫忙,我知道他準不會推辭。”鳳喜道:“你留下這些錢,大家有喫有喝,我想不會有什麼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別去麻煩人家了。”家樹道:“這也不過備而不用的一着棋罷了,誰又知道什麼時候有事?什麼時候沒事呢?”鳳喜點點頭。
家樹把各事都已安排妥當了,就是還有幾句話,要和沈三玄說,恰是他又上天橋茶館去了,只得下午再來一趟。在沈家坐了一會,就到幾個學友寓所告別,然後到關壽峯家來。
家樹進了院子,只見壽峯光了脊樑,緊緊的束着一根板帶在腰裏。他挺直着一站,站在院子當中,將那隻筋紋亂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緊身衣服,把父親那隻胳膊當了槓子盤。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週,都笑嘻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隻腳鉤住了她父親的胳膊,一腳虛懸,兩腳張開,做了一個飛燕投林的勢子。她頭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纔看見了家樹,噗的一聲,一腳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喲!客來了,我們全不知道。”壽峯一回轉身來,連忙笑着點頭,在柱上抓住掛的衣服穿了,因道:“這後門鼓樓下茶鋪子裏,咱們又湊付了一個小局面,天天玩兒。他們哥兒們,要瞧瞧我爺兒倆的玩藝兒,今天在家裏,也是閒着,一高興,就在院子裏耍上了。”那些院子裏的人,見壽峯來了客,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