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車子開了,家樹問道:“不上跳舞場了嗎?還早呀!這時候正是跳舞熱鬧的時候哩!”何麗娜道:“你不是不大讚成跳舞的嗎?”家樹笑道:“那可不敢。不過我自己不會,感不到興趣罷了。”何麗娜道:“你既感不到興趣,爲什麼要我去哩?”家樹道:“這很容易答覆,因爲密斯何是感到興趣的,所以我勸你去。”何麗娜搖了一搖頭道:“那也不見得,原來不天天跳舞的,不過偶然高興,就去一兩回罷了。昨天你對我說,跳舞的人,和抽大煙的人,是顛倒晝夜的。我回去仔細一想,你這話果然不錯。可是一個人要不找一兩樣娛樂,那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夠給我介紹一兩樣娛樂呢?”家樹道:“娛樂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這樣一個聰明人,還不會找相當的娛樂事情嗎?”何麗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誼嗎?我想你是常常不離書本的人,見解當然比我們整天整夜都玩的人,要高出一籌。所以我願你給我介紹一兩樣可娛樂的事。至於我同意不同意,感到興味,不感到興味,那又是一事。你總不能因爲我是一個喜歡跳舞的人,就連一種娛樂品,也不屑於介紹給我。”家樹連道:“言重言重。我說一句老實話,我對於社會上一切娛樂的事,都不大在行。這會子叫我介紹一樣給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從何說起了。”何麗娜道:“你不要管哪樣娛樂於我是最合適,你只要把你所喜歡的說出來就成。”家樹道:“這倒容易。就現在而論,我喜歡音樂。”何麗娜道:“是哪一種音樂呢?”家樹剛待答覆,車子已開到了門口,這次連“明天見”三個字也不敢說了,只是點了一個頭就下車,心裏念着:明日她總不能來相約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過,次日,有個俄國鋼琴聖手闊別烈夫,在北京飯店獻技。還不曾到上午十二點,何小姐就專差送了一張赴音樂會的入門券來,券上刊着價錢,乃是五元。時間是晚上九時,也並不耽誤別的事情,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時,就一人獨去。
這音樂會是在大舞廳裏舉行,臨時設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掛了白紙牌,上面列了號頭,來賓是按着票號,對了椅子號碼入座的。家樹找着自己的位子時,鄰座一個女郎迴轉頭來,正是何麗娜。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電約,也一定會來的。因爲今天這種音樂會,你若不來,那就不是真喜歡音樂的人了。”家樹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辯。但是這個音樂會,主體是鋼琴獨奏,此外,前後配了一些西樂,好雖好,家樹卻不十分對勁。音樂會完了,何麗娜對他道:“這音樂實在好,也許可以引起我的興趣來。你說我應該學哪一樣,提琴呢?鋼琴呢?”家樹笑道:“這個我可外行,因爲我只會聽,不會動手呢。”
說着話,二人走出大舞廳。這裏是飯廳,平常跳舞都在這裏。這時飯店裏使役們,正在張羅着主顧入座。小音樂臺上,也有奏樂的坐上去了,看這樣子,馬上就要跳舞,家樹便笑道:“密斯何不走了吧?”何麗娜笑道:“你以爲我又要跳舞嗎?”家樹道:“據我所聽到說,會跳舞的人聽到音樂奏起來腳板就會癢的,而況現在所到的,是跳舞時間的跳舞場呢。”何麗娜道:“你這話說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沒有預備跳舞呢。不信,你瞧瞧這個。”說時,她由長旗袍下,伸出一隻腳來。家樹看時,見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雙平底的白緞子繡花鞋。因笑道:“這倒好像是自己預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爲什麼呢?”何麗娜道:“什麼也不爲,就是我感不到興趣罷了。不要說別的,還是讓我把車子送你回去吧。”家樹索性就不推辭,讓她再送一天。——這樣一來,伯和夫婦就十分明瞭了。以爲從前沒有說破他們的交情,所以他們來往很祕密;現在既然知道了,索性公開起來,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當當的交際,也就不必去過問了。
就是這樣,約莫有一個星期,天氣已漸漸炎熱起來。何麗娜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總有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到公園裏去避暑,或者到北海遊船。家樹雖不次次都去,礙着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絕。
這一天上午,家樹忽然接到家裏由杭州來了一封電報,說是母親病了,叫他趕快回去。家樹一接到電報,心就慌了。若是母親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會打電報來的。坐火車到杭州,前後要算四個日子,是否趕上母子去見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電報,來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車就走。
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讓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給我給你代辦就是了。”家樹皺了眉道:“別的都罷了,只是在同鄉方面挪用了幾百塊錢,非得還人不可。叔叔好久沒有由天津匯款來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籌劃一點?只要這款子付還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家樹沉吟了一會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籌不齊,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你這話倒怪了,該人五百,就還人五百;該人三百,就還人三百,怎麼沒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樹道:“該是隻該人三百多塊錢,不過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帶點東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來你是趕回去看母親的病,人家都知道你臨行匆促;二來你是當學生的人,是消耗的時代,不送人家東西,人家不能來怪你。至於你欠了人家一點款子,當然是要還了再走的好,我給你墊出來就是了。”家樹聽說,不覺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伯和道:“這一點款子,也不至於就博你一揖。你什麼事這樣急着要錢?”家樹紅了臉道:“有什麼着急呢?不過我愛一個面子,怕人家說我欠債脫逃罷了。”
當下伯和想着,一定是他一二月以來應酬女朋友鬧虧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紹給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錢,自己也不便於去追究。於是便到內室去,取了三百元鈔票,送到家樹屋子裏來。他拿着的鈔票五十元一疊,一共是六疊。當遞給家樹的時候,伯和卻發現了其中有一疊是十元一張。因伸着手,要拿回一疊五元一張的去。家樹拿着向懷裏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當替我餞行了。多借五十元與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過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將來一算總賬,我怕姑母會怪我。”家樹道:“不,不,這個錢,將來由我私人奉還,不告訴母親的。”他一面說着,一面在身上掏了鑰匙,去開箱子,假裝着整理箱子裏的東西,卻把箱子裏存的鈔票,也一把拿起來,揣在身上,把箱子關了,對伯和道:“我就去還債了。不過這些債主,東一個,西一個,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來呢。”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裏去辭行嗎?”家樹也不答應他的話,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