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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鳳喜正向家樹撒嬌,家樹突然將一隻茶杯拿起,啪的一聲,向地下一砸。這一下子,真把鳳喜嚇着了。家樹卻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誤會了,我不是生氣,因爲隨便怎樣解說,你也不相信,現在我把茶杯子揍一個給你看。我要是靠了幾個臭錢,不過是戲弄你,並沒有真心,那末,我就像這茶杯子一樣。”鳳喜原不知道怎樣是好,現在聽家樹所說,不過是起誓,一想自己逼人太甚,實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聲哭了。
沈大娘在外面屋子裏,先聽到打碎一樣東西,砸了一下響,已經不免發怔,正待進房去勸解幾句,接上又聽得鳳喜哭了,這就知道他們是事情弄僵了,連忙就跑了進來,笑道:“怎麼了?剛纔還說得好好兒的,這一會子工夫,怎麼就惱了?”家樹道:“並沒有惱,我扔了一個茶杯,她倒嚇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來她就捨不得亂扔東西的,你買的這茶杯子,她又真愛,別說她,就是我也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個,我也得哭了。”說着放大聲音,打了一個哈哈。鳳喜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噘着嘴道:“人家心裏都煩死了,你還樂呢。”沈大娘道:“我不樂怎麼着?爲了一隻茶杯,還得孃兒倆抱頭痛哭一場嗎?”說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開了。
沈大娘走後,家樹便拉着鳳喜的手,也就同坐在牀上,笑問道:“從今以後,你不至於不相信我了吧?”鳳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心,我幾時這樣說過呢?”一面說着,一面走下地來,蹲下身子去撿那打破了的碎瓷片。家樹道:“這哪裏用得着拿手去撿,拿一把掃帚,隨便掃一掃得了,你這樣仔細割了你的手。”鳳喜道:“割了手,活該!那關你什麼事?”家樹道:“不關我什麼事嗎?能說不關我什麼事嗎?”說着,兩手攙着鳳喜,就讓她站起來。鳳喜手上,正拿了許多碎瓷片,給家樹一拉,一鬆手又扔到地上來,啪的一聲響,沈大娘“哎喲”了一聲,然後跑了進來道:“怎麼着,又揍了一個嗎?可別跟不會說話的東西生氣!我真急了,要是這樣,我就先得哭。”一面說着,一面走進來,見還是那些碎瓷片,便道:“怎麼回事,沒有揍嗎?”鳳喜道:“你找個掃帚,把這些碎瓷片掃了去吧。”沈大娘看他們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氣鼓鼓的樣子,便找了掃帚,將瓷片兒掃了出去。家樹道:“你看你母親,面子上是勉強的笑着,其實她心裏難過極了,以後你還是別生氣吧。”鳳喜道:“鬧了這麼久,到底還是我生氣?”家樹道:“只要你不生氣,那就好辦。”於是將手拍了鳳喜的肩膀,笑道:“得!今天算我冒昧一點,把你得罪了。以後我遇事總是好好兒的說,你別見怪。”口裏說着,手就撲撲撲的響,只管在她肩上拍着。
當下鳳喜站起身來,對了鏡子慢慢的理着鬢髮,一句聲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對了鏡子揩了一揩臉上的淚容,再又撲了一撲粉。家樹見着,不由得噗嗤一笑。鳳喜道:“你笑什麼?”家樹道:“我想起了一樁事,自己也解答不過來,就是這胭脂粉,爲什麼只許女子搽,不許男子搽呢?而且女子總說不願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願人家看她,爲什麼又爲了好看在搽粉呢?難道說搽了粉讓自己看嗎?”鳳喜聽說,將手上的粉撲遙遙的向桌上粉缸裏一拋,對家樹道:“你既是這樣說,我就不搽粉了。可是我這兩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隻小狗給我買回來的。你先別問搽粉的,你還是問那買粉的去吧。”家樹聽說,向前一迎,剛要走近鳳喜的身邊,鳳喜卻向旁邊一閃,口裏說着頭一偏道:“別又來哄人。”家樹不料她有此一着,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懸的大鏡子向下一落,幸而鏡子後面有繩子拴着的,不曾落到地上。鳳喜連忙兩手將家樹一扶,笑道:“碰着了沒有?嚇我一跳。”說着,又迴轉一隻手去,連連拍了幾下胸口。家樹道:“你不是不讓我親熱你嗎?怎樣又來扶着我呢?”說時望了她的臉,看她怎樣回答這一句不好回答的話。鳳喜道:“我和你有什麼仇恨,見你要摔倒,我都不顧?”家樹笑道:“這樣說,你還是願意我親近的了。”鳳喜被他一句話說破,索性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將起來。這樣一來,剛纔兩人所起的一段交涉,總算煙消雲散。
家樹因昨晚上沒有睡得好,也沒有在鳳喜這裏喫晚飯,就回去了。到了陶家剛一坐下,就來了電話。一接話時,是何麗娜打來的,她先開口說:“怎麼樣,要失信嗎?”家樹摸不着頭腦,因道:“請你告訴我吧,我預約了什麼事?一時我記不起來。”何麗娜道:“昨天你下車的時候,你不是對我說了今天見嗎?這有多久的時候,就全忘了嗎?”家樹這纔想起來了,昨日臨別之時,對她說了一句“明天見”,當時極隨便的一句敷衍話,不料她倒認爲事實。她一個善於交際的人,難道這樣一句客氣話,她都會不知道嗎?不過她既問起來,自己總不便說那原來是隨便說的,因道:“不能忘記,我在家裏正等密斯何的電話呢。”何麗娜道:“那末我請你看電影吧。我先到‘平安’去,買了票,放在門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會告訴你我在哪裏了。”家樹以爲她總會約着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約了看電影。不過這倒比較合意一點,省得到跳舞場裏去,坐着做呆子,就在電話裏答應了準來。
家樹是在客廳裏接的電話,以爲伯和夫婦總不會知道。剛走進房去,只聽到陶太太在走廊上笑道:“開演的時候,也就快到了,還在家裏做什麼?我把車子先送你去吧。”家樹笑道:“你們的消息真靈通。何小姐約我看電影,你們怎樣又知道了?”陶太太道:“對不住,你們在前面說話,我在後面安上插銷,偷聽來着。但是不算完全偷聽,事先我徵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樹道:“這有什麼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雖有點開玩笑的意思,實在是好意。你信不信?”家樹道:“信的。表哥表嫂怕我們走不上愛情之路,特意來指導着呢?”陶太太於是笑着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劉福進來說:“車已開出去了,請表少爺上車。”家樹一想,反正是他們知道了,索性大大方方和何小姐來往,以後他們就不會疑到另和什麼關家姑娘開家姑娘來往了,因此也不推辭,就坐了汽車到“平安”電影院去。
家樹一進門,向收票的茶房只問了一個何字,茶房連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廂裏。”於是他就引導着家樹,掀開了綠幔,將他送到一座包廂裏。何小姐把並排的一張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來讓座,家樹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請客呢?還特意坐着包廂?”何麗娜笑道:“這也算請客,未免笑話。不過坐包廂,談話便當一點,不會礙着別人的事。”家樹沉吟了一會,也沒敢望着何麗娜的臉,慢慢的道:“昨天那張照片的事,我覺得很對不住密斯何。”說着話時,手裏捧了一張電影說明書,低了頭在看。何麗娜道:“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還提它作什麼?就算我真送了一張相片,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麼緊!令表嫂向來是喜歡鬧着玩笑的人,她不過和你開開玩笑罷了,她哪裏是干涉你的什麼事情呢?”她說着話時,卻把一小包口香糖打開來,抽出兩片,自己送了一片到口裏去含着。兩個尖尖的指頭,鉗着一片,隨便的伸了過來,向家樹臉上碰了一碰。家樹回頭看時,她纔回眸一笑,說了兩個字“喫糖”。家樹接着糖,不覺心裏微微盪漾了一下,當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卻自然的將那片糖送到嘴裏去。
一會兒,電影開映了,家樹默然的坐着,暗地只聞到一陣極濃厚的香味撲入鼻端。何麗娜反不如他那樣沉默,射出英文字幕來,她就輕聲喃喃的念着,偶然還提出一兩句來,掉轉頭來和家樹討論。今天這片子,正是一張言情的。大概是一個貴族女子,很醉心一個藝術家,那藝術家嫌那女子太奢華了,卻是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意。後來那女子擯絕了一切繁華的服飾,也去學美術,再去和那藝術家接近。然而他只說那女子的藝術,去成熟時期還早,並不談到愛情。那女子又以爲他是嫌自己學問不夠,又極力的去用功。後來許多男子因爲她既美又賢,都向她求愛,那藝術家纔出來干涉。這時,女子問:“你不愛我,又不許我愛人,那是什麼意思呢?”他說:“我早就愛你的,我不表示出來,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藝術呀。”何麗娜看着,對家樹說:“這女子多癡呀!這男子要後悔的。”直到末了,又對家樹道:“原來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用意的。我想一個人要糾正一個人的行爲過來,是莫過於愛人的了。”家樹笑道:“可不是!不過還要補充一句:一個人要改變一個人的行爲,也是莫過於愛人的。”家樹本是就着影片批評,何麗娜卻不能再作聲。因爲電影已完,大家就一同出了電影院。她道:“密斯脫樊!還是我用車子送你回府吧。”家樹道:“天天都要送,這未免太麻煩吧。”何麗娜道:“連今日也不過兩回,哪裏是天天呢?”家樹因她站在身後,是有意讓上車的,這也無須虛謙,又上了車同座。何麗娜對汽車伕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們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