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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沈三玄在路上遇着一個闊朋友,二人同到酒店,便喫喝起來。原來那人叫黃鶴聲,也是個彈三絃子的。因爲他跟着的那個姑娘嫁了一個師長做姨太太,他就託了那位姑娘說情,在師長面前,當了一名副官。因他爲人有些小聰明,遂不斷的和姨太太買東西,中飽的款子不少,也就發了小財了。當時黃鶴聲多喝了幾杯酒,又不免把自己得意的事,誇耀了幾句。沈三玄聽在心裏,也不願丟面子,因道:“我雖沒有你的事情好,可是也湊付着過得去。我那侄姑娘,你也見過的,現在找着一個有錢的主兒。我們一家子,現在都算喫她的。”於是把大概的情形,說了一遍,因又道:“你要是得空,可以到我們那裏去瞧瞧。”黃鶴聲也就笑道:“朋友都樂意朋友好的,我得去瞧瞧。”兩人說着話,便已酒醉飯飽。黃鶴聲也不待沈三玄謙遜,先就在身上掏出一個皮夾子,拿出一大卷鈔票,由鈔票內抽出一張十元的,給了店夥計去付酒飯賬。找了錢來,他隨手就付了一塊錢的小費,然後大搖大擺,走出門去。看到人力車停在路邊,一腳跨上去,坐着車便走了。
沈三玄看着,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到了家裏,直奔入房。見着沈大娘便問道:“大嫂!你猜到我們家來的那個關家姑娘,是誰吧?她就是天橋教把式關老頭子閨女。我在街上見着了那老頭子,就會害怕。你幹嘛把他閨女往家裏引?這老頭子,有人說他是強盜出身,我瞧就像。你瞧着吧,總有一天,他要喫‘衛生丸’的。”沈大娘道:“哪個練把式的老頭子?我不認識,你幹嘛好好兒的罵人?”沈三玄道:“天橋地方大着呢,什麼人沒有?你們哪裏會全認得!你不知道這老頭子真可惡,今天他遇着我,好好兒的教訓我一頓。瞧他那意思還是姓樊的拜託他這樣的。各家有各家的事,幹嘛要他多咱們的事?他媽的!他是什麼東西!”沈大娘道:“又在哪裏灌了這些個黃湯?張嘴就罵人。姓關的得罪了你,姓樊的又沒得罪你,幹嘛又把姓樊的拉上?”沈三玄道:“那是啊!姓樊的臨走,給了你幾百塊錢,你們哪裏見過這個,就把他當了一尊佛爺了,哪裏敢得罪他!就憑那幾個小錢,把你娘倆的心都賣給人家了,真是不值啊!你瞧黃鶴聲大哥,而今多闊!身上整百塊的揣着鈔票,他不過是雅琴的師傅,雅琴做了太太就把他升了副官。鳳喜和我是什麼情分?我待她又怎麼來着?可是,我撈着什麼了?花幾個零錢……”沈大娘道:“你天天用了錢,天天還要回來嘮叨一頓。你侄女可沒做太太,哪兒給你找副官做去?醉得不像個人樣了,躺着炕上找副官做去吧。”沈大娘也懶得理他,說完自上廚房去了。沈三玄卻也醉得厲害,摸進房去,果然倒在炕上躺下。
到了次日,沈三玄想起約黃鶴聲今天來,便在家裏候着,不曾出去。上午十一點多鐘的時候,只聽到門外一陣汽車響,接上就有人打門。沈三玄倒有兩個朋友是給人開汽車的,正想莫非他們來了?自己一路來開門,口裏可就說着:“你們有事幹的,幹嘛也學着我,到處胡串門子!”手上將門一開,只見黃鶴聲手裏搖着扇子,走下汽車來,一伸手拍了沈三玄的肩道:“你還是這樣子省儉,怎麼聽差也不用一個,自己來開門?”沈三玄心裏想着,我哪輩子發了財沒用,怎麼說出“省儉”兩個字來了?心裏如此想着,口裏也就隨便答應他。把黃鶴聲請到屋子裏,自己就忙着泡茶拿菸捲。
黃鶴聲用手掀了玻璃上的白紗向窗子外一看,口裏說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緻。”正說完這句話,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剪了頭髮,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紗旗袍,只比膝蓋長一點,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襪子的腿,脅下卻夾了一個書包。因迴轉頭來問道:“老玄!你家裏從哪兒來的一位女學生?”沈三玄道:“黃爺!我昨天不是告訴了你嗎?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黃鶴聲笑道:“嘿!就是她,可真時髦,越長越標緻了。憑她這個長相兒,要去唱大鼓書,準紅得起來。這話可又說回來了,趁早兒找了個主,有喫有喝,一家都安了心也好。”沈三玄對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後低聲說道:“安了心嗎?我們這是騎了驢子翻賬本,走着瞧。你想一個當少爺的人到外面來唸書,家裏能給他多少錢花!頭裏兩個月,讓他東拉西扯,找幾個錢,湊付着安了這個家。這也就是現在,過兩個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過是她孃兒倆的好處,我能撈着什麼好處?那小子臨走的時候,給我留下錢沒留下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給一百多銅子我花。現在銅子兒是極不值錢,一百多銅子,不過合三四毛錢,你說讓我幹嘛好?從前沒有這個姓樊的,我一天也找百十來個子兒,而今還不是一樣嗎?依着我,姑娘現在有兩件行頭了,趁着這個機會,就找家館子露一露,也許真紅起來。到那時候,隨便怎樣,也撈個三塊兩塊一天,你說是不是?”黃鶴聲笑道:“照你的算法,你是對了。你們那侄姑娘放着現成的女學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侍候人,她肯幹嘛?”沈三玄道:“當女學生,瞎扯罷了。我說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胡來。現在當女學生的,幾個能唸書念得像爺們一樣,能幹大事?我瞧什麼也不成,唸了三天書,先講平等自由。”說到這裏,他聲音又低了一低道:“我這侄女自小兒就調皮,往後再一講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纔怪呢!”
黃鶴聲正要接話,只聽到沈大娘在北屋子裏嚷道:“三弟!咱們門口停着一輛汽車,是誰來了?”黃鶴聲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我還沒瞧你呢。”說着話已經走出屋來,老遠的連作幾個揖道:“咱們住過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還認得我嗎?”沈大娘站在北屋門口,倒愣住了。雖覺得有點面熟,可是記不起來他究竟是姓張姓李?她正在愣着,沈三玄搶着跑了出來道:“大嫂!黃爺你怎樣會記不起來?他現在可闊了,當了副官了。他們衙門裏有的是汽車,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車出來。門口的汽車,就是黃爺坐來的。你瞧見沒有?那車子是真大,坐十個人,都不會嫌擠。黃大哥!你的師長大人姓什麼?我又忘了。”黃鶴聲便說是“姓尚”。沈三玄道:“對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現在就是尚大人的二房。雖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歡她,比結髮的那位夫人還要好多少倍,不然,怎樣就能給黃爺升了副官呢!”
黃鶴聲因爲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來歷,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說了出來。現在沈三玄搶出來一介紹,自己不曾告訴他的,他都說出來了,這就用不着再說了。沈大娘這時也記起從前果然住過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還會見着,這是難得的事啊!請到北屋子裏坐坐。”沈三玄巴不得這一聲,就攜着黃鶴聲的手,將他向北屋子裏引。沈大娘說是老街坊,索性讓鳳喜也出來見見。黃鶴聲就近一看鳳喜,心想這孩子修飾得乾淨,的確比小時俊秀得多。——怪不怪,老鴉窠裏真鑽出一個鳳凰來了!
當時坐着閒談了一會,就告辭出門。沈三玄搶着上前來開大門,黃鶴聲見沈大娘在屋子裏沒有出來,就執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裏先和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沈三玄猛然間聽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卻只管望着黃鶴聲的臉。黃鶴聲道:“我說的話,你沒有懂嗎?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一番話。”沈三玄忽然醒悟過來,連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黃爺!你看是有什麼路子,提拔做小弟的,小弟一輩子忘不了。”黃鶴聲牽着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碰巧也許有機會,你聽信兒吧。”說畢,黃鶴聲上車而去。
原來黃鶴聲跟的這位尚師長所帶的軍隊,就駐紮在北京西郊。他的公館設在城裏,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館裏辦事。這黃鶴聲副官,就是在公館裏辦事的一位副官。當時他回了公館,恰好尚師長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整了一整衣服,然後纔到上房來見尚師長。尚師長道:“我找了你半天,都沒有看見你,你到……”黃鶴聲不等他把這一句問完,就笑起來道:“師長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爲這個出去了一趟。”尚師長道:“劉大帥這個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黃鶴聲道:“這個人準好,模樣兒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書的,現在又在唸書,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兒,現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沒有幾門長處的人,也不敢給師長說。”尚師長將嘴脣上養的菱角鬍子,左右擰了兩下,笑道:“口說無憑,我總得先看看人。”黃鶴聲道:“這容易,這人兒的三叔,和鶴聲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鶴聲去和他說一說,他是無不從命。但不知師長要在什麼地方看她?”尚師長道:“當然把她叫到我家裏來。難道我還爲了這個,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黃鶴聲答應了兩聲“是”。心裏可想着:現在人家也是良家婦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來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一面偷看尚師長的臉色,見他臉色還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說是讓她到公館裏來玩玩,她是一定來的。”原來這師長的正室現在原籍,下人所謂太太,就是指着雅琴而言。尚師長道:“那倒沒關係,只要她肯來,讓太太陪着,在我們這兒多玩一會兒,我倒可以看個仔細。”說着,他那菱角式的鬍子尖,笑着向上動了兩動,露出嘴裏兩粒黃燦燦的金牙。
當下黃鶴聲見上峯已是答應了,這事自好着手,便約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來。當天晚上就派人把沈三玄叫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臥室裏談話。前後約談了一個鐘頭,沈三玄笑得由屋子裏滾將出來。黃鶴聲因也要出門,就讓他同坐了自己的汽車,把他送到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