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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玄下了車,見自己家的大門,卻是虛掩的,倒有點不高興。推了門進去,在院子裏便嚷起來道:“大嫂!你不開門,沒有看見,我是坐汽車回來的。今天我算開了眼,嚐了新,坐了汽車了。黃副官算待咱們不錯,他這樣闊了,還認識咱們,真是難得!”沈大娘道:“別現眼了,歸裏包堆,人家請你喫了一回館子,坐了一趟汽車,就恨不得把人家捧上天。這要是他給你百兒八十的,你沒有老子,得把他認作老子看待了。”沈三玄道:“百兒八十,那不算什麼,也許不止幫我百兒八十的忙呢。人家有那番好意,你孃兒倆樂意不樂意,我都不管,可是我總得說出來,就是現在這位尚師長的太太,想着瞧瞧小姊妹們,要接鳳喜到他家去玩玩。明天打過兩點,就派兩名護兵押了汽車來接,就說人家雖是同行出身,可是現成爲師長太太了。師長有多大,大概你還不大清楚。若說把前清的官一比,準是頭品頂戴吧。人家派汽車來接鳳喜,這面子可就大了。若是不去,可真有些對不住人。”沈大娘道:“你別瞎扯,從前咱們和雅琴就沒有什麼來往,這會子她做了闊太太了,倒會和咱們要好起來?我不信。”沈三玄道:“我也是這樣說呀,可是今天黃副官爲了這個,特意把我請去說的。假是一點兒也假不了,難得尚太太單單的唸到咱們。所以我說這交情大了,不去真對不住人。”沈大娘道:“我想雅琴未必記得起咱們,不過是黃鶴聲告訴了她,她就想起咱們來了。”沈三玄道:“大嫂!你別這樣提名道姓的,咱們背後叫慣了,將來當面也許不留神叫了出來的。人家有錢有勢,攀交情還怕攀不上,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鳳喜還是去不去呢?”沈大娘道:“也不知道你的話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車來接,那倒是不去不成。要不,人家真說咱們不識抬舉。”沈三玄心下大喜,因道:“你是知情達禮的人,當然會讓她去。可是咱們這位侄姑娘,可有點怯官……”他們在外面屋子說話,鳳喜在屋子裏,已聽了一個夠。便道:“別那樣瞧不起人,我到過的地方,你們還沒有到過呢。雅琴雖然做了太太,人還總是那個舊人,我怕什麼?”沈三玄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賭嘴。”沈三玄心裏又怕把話說僵了,說完了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裏去了。
到了次日,沈三玄起了個早,可是起來早了,又沒有什麼事可做。他就拿了一把掃帚,在院子裏掃地。沈大娘起來,開門一見,笑道:“喲!咱們家要發財了吧,三叔會起來這麼早,給我掃院子。”沈三玄笑了,因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着,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閒着沒有事,掃掃院子,比閒等着強。再說你們家人少,我又光喫光喝,鳳喜更是當學生了,裏裏外外,全得你一個人照理,我也應該給你孃兒倆幫點忙了。”說着,用手向鳳喜屋子裏指了一指,輕輕的道:“她起來沒有?尚太太那兒,她答應準去嗎?她要是不去,你可得說着她一點。咱們現在好好的做起體面人家,也該要幾門子好親好友走走。你什麼事不知道!覺得我做兄弟這句話,說得對嗎?”沈大娘笑道:“你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做事,說話也受聽。”沈三玄笑道:“一個人不能糊塗一輩子,總有一天明白過來。好比就像那尚師長太太,從前唱大鼓書的時候,不見得怎樣開闊,可是如今一做了師長太太,連我們這樣的老窮街坊,她也記起來了。說來說去,我們這侄姑娘到底是決定了去沒有?”沈大娘道:“這也沒有什麼決定不決定,汽車來了,讓她去就是了。”沈三玄道:“讓她去不成,總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沈大娘道:“唉!怪貧的。你老說這做什麼?”沈三玄見嫂嫂如此說,就不好意思再說了。
過了一會,鳳喜也起牀了。她由廚房裏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裏去,沈三玄道:“侄姑娘,今天起來得早哇!”鳳喜將嘴一撇道:“幹嘛呀?知道你今天起了一天早,一見面就損人。”沈三玄由屋子裏走了出來,笑嘻嘻的道:“我真不是損你,你看,今天這院子掃得乾淨嗎?”鳳喜微微一笑道:“乾淨。”說時,她已端了水走進房去。
沈三玄在院子裏槐樹底下徘徊了一陣,等着鳳喜出來。半晌,還在裏面,自己轉過槐樹那邊去,嘩啦一聲,一盆洗臉水,由身後潑了過來,一件藍竹布大褂,溼了大半截。鳳喜站在房門口,手裏拿着空洗臉盆,連連叫着“糟糕”。沈三玄道:“還好,沒潑着上身,這件大褂,反正是要洗的。”鳳喜見他並不生氣,笑道:“我回回潑水,都是這樣,站在門口,望槐樹底下一潑,哪一回也沒事,可不知道今天你會站在這裏。你快脫下來,讓我給你洗一洗吧。”沈三玄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麼?我不是聽到你說,要到尚師長家裏去嗎?”鳳喜道:“是你回來要我們去的,怎麼倒說是聽到我說的呢?”沈三玄道:“消息是我帶來的,可是去不去,那在乎你。我聽到你準去,是嗎?姊妹家裏,也應該來往來往,將來……”鳳喜道:“唉!你淋了一身的水,趕快去換衣服吧,何必站在這裏廢話。”
沈三玄讓鳳喜一逼,無可再說了,只得走回房去,將衣服換下。等到衣服換了,再出來時,鳳喜已經進房去了。於是裝着抽菸找取火兒,走到北屋子裏來,隔着門問道:“侄姑娘!我要不要給黃副官通個電話?”鳳喜迎了出來道:“哪個什麼黃副官?有什麼事要通電話?”沈三玄笑道:“你怎麼忘了?不是到尚家去嗎?”鳳喜道:“你怎麼老蘑菇!我不去了。”說着手一掀門簾子,捲過了頭,身子一轉,便進房去了。
沈三玄看她身子突然一掉,頭上剪的短髮,就是一旋,彷彿是僵着脖子進去了。他心裏撲通一跳,要安慰兩句是不敢,不安慰兩句,又怕事情要決裂。站在屋子中間,只管抽菸卷。半晌,才說道:“我沒有敢麻煩呀,我只說了一句,你就生氣了。”鳳喜道:“早上我還沒起來,就聽見你問媽了。你想巴結闊人,讓我給你去作引線,是不是?憑你這樣一說,我要不去了,看你怎麼樣?”沈三玄不敢做聲,溜到自己屋子裏去了。
到了喫午飯的時候,沈三玄一看鳳喜的臉色,已經和平常一樣,這才從從容容的對沈大娘道:“你下午要出去的話你就出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家得了。”沈大娘口裏正喫着飯,就只對他搖了一搖頭。沈三玄道:“那尚太太就只說了要大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以後彼此走熟了,來往自然可以隨便。”他說話,手裏捧着筷子碗,下巴直伸到碗中心,向對面坐的鳳喜望着。鳳喜卻不理會,只是喫她的飯。沈三玄將筷子一下一下的扒着飯,卻微微一笑。沈大娘看了一看,也沒有理會。沈三玄只得笑道:“我這人還是這樣的脾氣,人家有什麼事沒有辦了,我只同人家着急。大姑娘到底去不去,應該決定一下。過一會子,人家的汽車也來了。可是依着我說,哪怕去一會兒就回來哩,那都不要緊,可是敷衍面子,總得去一趟。原車子回來,要不了多少時候,至多一點鐘罷了。”說到這裏,鳳喜已是先喫完了飯,就放下了碗,先進去了。沈三玄輕輕的道:“大嫂你可別讓她不去。”沈大娘道:“你真貧。”說着,將筷子一按,啪的一聲響,左手將碗放在桌上,又向中間一推。她雖沒有說什麼,好像一肚子不高興,都在這一按一推上,完全表現出來。沈三玄一人自笑起來道:“我是好意,不願我說,我就不說。”他只說了這句話,也就只管低頭喫飯。
往常沈三玄一放下飯碗,就要出門去的,今天他喫過飯之後,卻只是銜了一根菸卷,不停的在院子裏閒步。到了兩點鐘,門口一陣汽車響,他心裏就是一跳,出去開門一看,正是尚宅派來的汽車。車子上先跳下兩位掛盒子炮的武裝兵士來。沈三玄笑着點了點頭道:“二位不是黃副官派來接沈姑娘的嗎?她就是我侄女,黃副官和我是至好的朋友。”於是把那兩位兵士,請到自己屋子裏待着,自己悄悄的走到北屋子裏去,對沈大娘道:“怎麼辦?汽車來了。”沈大娘道:“你侄女兒她鬧彆扭,她不肯去哩。”沈三玄一聽這話,慌了,連道:“不成,那可不成。”沈大娘道:“她不願去,我也沒法子,不成又怎麼樣呢?”沈三玄皺了雙眉,脖子一軟,腦袋歪着偏到肩上,向着沈大娘笑道:“你何必和我爲難,你叫她去吧。兩個大兵,在我屋子裏待着,他們身上,都帶着傢伙,我真有些怕。”說話時,活現出那可憐的樣子,給沈大娘連連作了幾個揖。沈大娘笑道:“我瞧你今天爲了這事,真出了一身汗。”沈三玄還要說時,只見鳳喜換了衣履出來,正是要出門的樣子,因問道:“要不要讓那兩個大兵喝一碗水呢?”鳳喜道:“你先是怕我不去,我要去了,你又要和人家客氣。”沈三玄笑着向外面一跑,口裏連道:“開車開車,這就走了。”他走忙了,後腳忘了跨門檻,撲通一聲,摔了一個蛙翻白出闊。他也顧不了許多,爬了起來,就向自己屋子裏跑,對着那兩個兵,連連作揖道:“勞駕久等,我侄女姑娘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