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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壽峯讓家樹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做夢一般。早也是醒,遲也是醒,天下無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別勸人家,你得把這事經過,詳詳細細告訴人家呀。”壽峯將鬍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寫得那麼明白,我得先告訴你。”於是昂着頭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兒說起呢?”家樹笑道:“隨便吧,我反正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談談也好。”秀姑心裏想:“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樣忙呢?——嘴裏不曾說出來,可就向着他微笑了。家樹也不知道她這微笑由何而來?也就跟着報之以微笑了。
這裏壽峯想過之後,急着就先把那晚上到劉將軍家裏的事先說了。家樹聽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就勉強笑道:“本來銀錢是好的東西,誰人不愛!也不必去怪她了。”壽峯點了點頭道:“老弟!你這樣存心不錯,一個窮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裏見得慣這個呢,不怪她動心了。”秀姑坐在一邊,她的臉倒突然紅了,搖了搖頭道:“你這話,不見得吧,是窮人家姑娘,就見不得銀錢嗎?”壽峯哈哈笑道:“是哇!我們只管說寬心話,忘了這兒有個窮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樹笑道:“無論哪一界的人,本來不可一概而論的。但不知道這個姓劉的,怎樣憑空的會把鳳喜關了去的?”壽峯道:“這個我們原也不清楚,我們是聽沈家大嫂說的。”於是將查戶口唱堂會的一段事也說了。家樹本來有忿恨不平的樣子的,聽到這裏,臉色忽然和平起來,連點了幾下頭道:“這也就難怪了,原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場飛禍。一個將軍要算計一個小姑娘,哪有什麼法子去抵抗他呢?”
壽峯道:“老弟!你這話可得考量考量,雖然說一個小姑娘,不能和一個將軍抵抗,要說真不愛他的錢,他未必忍心下那種毒手,會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憑着你待她那樣好,爲你死了也是應該。我可不知道抖文,可是師傅就相傳下來兩句話,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要到這年頭兒,才能夠看出人心來。”家樹嘆了一口氣道:“大叔說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個未曾讀過書……”家樹說到這裏,將關氏父女看着,頓了一頓,就接着道:“而且又沒經過賢父兄、賢師友指導過她,她哪裏會明白這些大道理,我們也只好責人慾寬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這種地步,還回護着沈家妹子呢。”家樹道:“不是我回護她,她已經做錯了,就是怪她也無法挽救的了。一個人的良心,總只能昧着片刻的,時間久了,慢慢的就會回想過來的。這個日子,怕她心裏不會比我更難受啊!”秀姑淡淡一笑,略點了一點頭道:“你說的也是。”
家樹一看秀姑臉上,有大不以爲然的樣子,便笑道:“她本來是不對,要說是無可奈何,怎麼她家都趕着搬開了哩?”壽峯道:“你怎麼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嗎?”家樹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問問她母親,這一段緣由因何而起?”壽峯道:“樹從腳下爛,禍事真從天上掉下來的究竟是少。”說到這裏,就想把鳳喜和尚師長夫婦來往的事告訴他。秀姑一看她父親的神氣,知是要如此,就眼望着她父親,微微的擺了兩擺頭。壽峯也看出家樹還有迴護鳳喜的意思,這話說出來,他格外傷心,也就不說了。但家樹卻問道:“大叔說她們樹從根下爛,莫不是我去以後,她們有些胡來嗎?”壽峯道:“那倒沒有。不過是她們從前幹了賣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罷了。”家樹聽了壽峯的話,雖然將信將疑,然而轉念一想,自己臨走之時,和她們留下那麼些個錢,在最短期內,不應該感到生活困難的。那麼,鳳喜又不是天性下賤的人,何至於有什麼軌外行動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壽峯的話了。
當日關氏父女極力的安慰了他一頓,又留着他喫過午飯。午飯以後,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裏怪悶的,咱們陪着他到什剎海去乘涼吧。”家樹道:“這地方我倒是沒去過,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雖然不是公園,野景兒倒也不錯,離我們這兒不遠。”家樹見她說時,眉峯帶着一團喜容。說到遊玩,今天雖然沒有這個興致,卻也不便過拂她的盛意。壽峯一邊看出他躊躇的樣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車就出門,行李也沒收拾呢,後日就是舊曆七月七,什剎海的玩藝兒會多一點。”家樹便接着道:“好!就是後天吧。後天我準來邀大叔大姑娘一塊兒去。”秀姑先覺得他從中攔阻,未免掃興;後來想到他提出七月七,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負他的盛意,就是後天去也好,於是答道:“好吧!那天我們等着樊先生,你可別失信。”接着一笑。家樹道:“大姑娘!我幾時失過信?”秀姑無可說了,於是大家一笑而別。
家樹回得陶家,伯和已經是叫僕役們給他將行李收拾妥當。家樹回到房裏,覺得是無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婦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裏來。陶太太笑道:“你什麼事這樣忙?一回京之後,就跑了個一溜煙,何小姐見着面了嗎?”家樹淡淡的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見朋友!”陶太太道:“這就是你不對了。你走的時候,人家巴巴的送到車站,你回來了,可不通知人家一聲。你什麼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結你不可?”家樹道:“表嫂總是替何小姐批評我,而且還是理由很充足,叫我有什麼可說的!那麼,勞你駕,就給我打個電話通知何小姐一聲吧。”家樹說出來了,又有一點後悔,表嫂可不是聽差,怎麼叫她打電話呢?——自己是這樣懊悔着,不料陶太太坐在橫窗的一張長桌邊,已經拿了桌上的分機,向何家打通了電話。
陶太太一面說着話,一面將手向家樹連招了幾招,笑道:“來!來!來!她要和你說話。”家樹上前接着話機,那邊何麗娜問道:“我很歡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嗎?”家樹道:“全好了,多謝你惦記着。”何麗娜笑道:“還好!回南一趟,沒有把北京話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嗎?怎麼不早給我一個信?不然我一定到車站上去接你。”家樹連說:“不敢當。”何麗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嗎?我給你接風。”家樹道:“不敢當。”何麗娜道:“大概是沒工夫,現在不出門嗎?我來看你。”家樹道:“不敢當。”伯和坐在一邊,看着家樹打電話,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麼許多不敢當,除了你不敢當,誰又敢當呢?”何麗娜道:“你爲什麼笑起來?”家樹道:“我表兄說笑話呢。”何麗娜道:“他說什麼呢?”陶太太走上前奪過電話來道:“密斯何!我們這電話借給人打,是照長途電話的規矩,要收費的,而且好朋友說話加倍。我看你爲節省經濟起見,乾脆還是當面來談談吧。”於是就放下了電話筒。
家樹道:“我回京來,應該先去看看人家纔是,怎樣倒讓人家來?”伯和笑道:“家樹!你取這種態度,我非常表同情。從前我和你表嫂經過你這個時代,我是處處卑躬屈節,你表嫂卻是敢當的。我也問過人,男女雙方的愛情,爲什麼男子要處在受降服的情形裏呢?有些人說,這事已經成了一種趨勢,男子總是要受女子挾制的。不然,爲什麼男子要得着一個女子,就叫求戀呢?有求於人,當然要卑躬屈節了。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在理上卻講不通,爲什麼女子就不求戀呢?現在我看到你們的情形,恰是和我當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陶太太道:“原來你存了這個心眼兒,怪不得你這一向子對着我都是那樣落落難合的樣子了。”伯和笑道:“哪裏有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事,我就沒有什麼不平之氣,惟其是自己沒有出息,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話,家樹就道:“表兄這話,說得實在可憐,要是這樣,我不敢結婚了。”他說了這話,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