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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何麗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進來,先給家樹一鞠躬,笑問道:“伯母好?”家樹答應:“好!”又問:“今天什麼時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們真要算不怕膩。我猜這些話,你們在電話裏都問過了,這是第二次吧?”何麗娜道:“見了面,總得客氣一點,要不然,說什麼呢?”家樹因道:“說起客氣來,我倒想起來了。何小姐送的那些東西,實在多謝得很。我這回北上,動身匆忙得很,沒有帶什麼來。”何麗娜道:“哪有老人家帶東西給晚輩的,那可不敢當了。”但是家樹說着時,已走了出去。不一會子,捧了一包東西進來,一齊放在桌上笑道:“小包是土產,杭州帶來的藕粉和茶葉,那兩大卷,是我在上海買的一點時新衣料。”何麗娜連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和聽了,和陶太太相視而笑。何麗娜道:“二位笑什麼?又是客氣壞了嗎?”陶太太道:“倒不是客氣壞了,正是說客氣得有趣呢。先前打電話,家樹說了許多不敢當,現在你兩人見面之後,你又說了許多不敢當,都說不敢當,實在都是敢當。”伯和斜靠在沙發上,將右腿架了起來,搖曳了幾下,口裏銜着雪茄,向陶太太微笑道:“敢當什麼?不敢當什麼?——當官呢?當律師呢?當教員呢?”陶太太先是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後來他連舉兩個例,就明白了,笑道:“你說當什麼呢?無非當朋友罷了。”何麗娜只當沒有聽見,看到那屋角上放着的話匣子,便笑問道:“你們買了什麼新片子沒有?若是買了,拿出來開一遍讓我聽聽看,我也要去買。”陶太太笑着點頭道:“好吧,新買了兩張愛情曲的片子,可以開給你聽聽。”何麗娜搖搖頭道:“不!我膩煩這個,有什麼皮黃片子,倒可以試試。”伯和依然搖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何!你膩煩愛情兩個字嗎?別啊!你們這個年歲,正當其時呢。要是你們都膩煩愛情,像我們中年的人,應該入山學道了。可是不然,我們愛情的日子,過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麗娜將兩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彌陀佛!陶先生也有個管頭。”於是大家都笑了。
且說家樹在一邊坐着,總是不言語。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覺就聯想到相像的鳳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鳳喜稍爲清瘦一點,另外有一種過分的時髦,反而失去了那處女之美與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個冒充的外國小姐而已。可是這是初結交時候的事。後來見着她有時很時髦,有時很樸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直羅旗衫,從前披到肩上的長髮,這是家樹認爲最不愜意的一件事,以爲既無所謂美,而又累贅不堪。這話於家樹動身的前兩天,在陶太太面前討論過,卻不曾告訴過何麗娜。但是今天她將長髮剪了,已經改了操向兩鬢的雙鉤式了,這樣一來,她的姿勢不同了,臉上也覺得豐秀些,就更像鳳喜了。自己正是在這裏鑑賞,忽然又看到她舉起手來唸佛,又想到了關秀姑。她乃另是一種女兒家的態度,只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樣子。何麗娜和鳳喜都不同,卻是一味的纏綿,鳳喜是小兒女的態度居多,有些天真爛漫處;何麗娜又不然,交際場中出入慣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樣,她不言不語之間,就看了一個透。這種女子,好便是天地間惟一無二的知己,不好呢,男子就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家樹只是如此沉沉的想着,屋子裏的人議論些什麼,他都不曾去理會。
這時,伯和看看掛鐘道:“時間到了,我要上衙門去了。你們今天下午打算到什麼地方去消遣?回頭我好來邀你們一塊兒去喫飯。今天下午,還是這樣的熱,到北海乘涼去,好不好?”何麗娜道:“就是那樣吧,我來做個小東請三位喫晚飯。”陶太太笑道:“也請我嗎?這可不敢當啊!”何麗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哪怕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一句極不相干的話呢,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天地間,若是遇到你們這種境遇的人,都不足作爲談笑的資料,那麼,天地間的笑料也就會有時而窮了。”說畢,他笑嘻嘻的走了。這裏陶太太因聽了有出去玩的約會,立刻心裏不安定起來,因道:“密斯何坐車來的嗎?我們三人同坐你的車子去吧。”說時,望着家樹道:“先生走哇。”家樹心裏有事,今天下車之後,忙到現在,哪有興致去玩!只是她們一團高興,都說要去,自己要攔阻她們的遊興,未免太煞風景。便懶懶的站將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只是向她們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幹嘛呀?不帶我同坐汽車也不要緊,你們先同坐着汽車去,我隨後到。”家樹道:“這是哪裏來的話?我並沒有做聲,你怎麼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車呢?”陶太太笑道:“我還看不透你的性情嗎?我是老手呢!”家樹道:“得!得!我們同走吧。”於是不再待陶太太說話,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車到了北海,一進門,陶太太就遇着幾個女朋友,過去說話去了。回着頭對何麗娜道:“南岸這時正當着西曬,你們先到北岸五龍亭去等我吧。”說完管自便走。
何麗娜和家樹順着東岸向北行,轉過了瓊島,東岸那一帶高入半空的槐樹,抹着湖水西邊的殘陽,綠葉子西邊罩着金黃色,東邊避着日光,更陰沉起來。一棵樹連着一棵樹,一棵樹上的蟬聲,也就連着一棵樹上的蟬聲;樹下一條寬達數丈的大道,東邊是鋪滿了野草的小山,西邊是綠荷萬頃的北海,越覺得這古槐,不帶一點市廛氣,樹既然高大,路又遠且直,人在樹蔭下走着,彷彿渺小了許多。何麗娜笑道:“密斯脫樊!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了?我看你今天雖然出來玩,是很勉強的。”家樹笑道:“你多心了,我正在欣賞這裏的風景呢?”何麗娜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一個剛從西湖來的人,會醉心北海的風景嗎?”家樹道:“不然!西湖有西湖的好處,北海有北海的好處。像這樣一道襟湖帶山的槐樹林子,西湖就不會有。”說着將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紅色的圍牆,配合着琉璃瓦,在綠樹之間,映着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麼好看,簡直是絕妙的着色圖畫。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這樣的好景緻。我這回到杭州去,我覺得在西湖蓋別墅的人,實在是笨。放着這樣東方之美的屋宇不蓋,要蓋許多洋樓,尤其是那些洋旅館,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宮殿式蓋起紅牆綠瓦的樓閣來,一定比洋樓好。”何麗娜笑道:“這個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樹只好一笑。說着話,已到了北岸五龍亭前,因爲最後一個亭子人少些,就在那裏靠近水邊一張茶座上坐下。自太陽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滿天,還不見伯和夫婦前來。家樹等不過,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來,這才見他夫妻倆並排走着,慢慢由水岸邊踱將來。陶太太先開口道:“你們話說完了嗎?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讓你們多說幾句話,所以在那邊漪瀾堂先坐了一會,然後坐船過來的。”家樹想分辯兩句,又無話可講,也默然了。到了亭子裏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麼樣?不是第五個亭子嗎?惟有這裏是僻靜好談心的了。”何麗娜覺得他們所猜的很遠,也笑了。
當下由何麗娜作東,陪着大家喫過了晚飯,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露出一片天來,卻盪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那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裏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家樹道:“那爲什麼?”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游作客的時候,每次上江輪,都是夜裏。你看這不活像一隻江輪,泊在江心嗎?”何麗娜笑道:“陶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乘涼,覺得這裏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家樹道:“本來這裏很空闊,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裏看天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決不止這樣寬呢。”家樹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聽,以爲在這裏對天河有什麼感想,現在卻明白了,笑道:“你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爲他是坐火車來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陶太太抬着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
這時,家樹和何麗娜,都拿了玻璃杯子,喝着汽水呢。何麗娜一聽忍笑不住,頭一偏,將汽水噴了陶太太兩隻長統絲襪都噴溼了,便將一隻胳膊橫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個不停。陶太太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樂的事!爲什麼笑成這個樣子?”何麗娜道:“你這樣拿我開玩笑,笑還不許我笑嗎?”說着,抬起頭來,只管用手絹去拂拭面孔。家樹對於伯和夫婦開玩笑,雖是司空見慣,但是笑話說得這樣着痕跡的,今天還是第一回。而且何麗娜也在當面,一個小姐,讓人這樣開玩笑,未免難堪。但是看看何麗娜卻笑成那樣子,一點不覺難堪。於是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態度又另是一種的了……
當下伯和見大家暫時無話可說,想了一想,於是又開口道:“其實我剛纔這話,也不完全是開玩笑。聽到說這北海公園的主辦人,要在七月七日,開雙七大會,在這水中間,用電燈架起鵲橋來,水裏大放河燈。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熱鬧一下子。你二位來不來呢?”家樹道:“太熱鬧的地方,我是不大愛到的,再說吧。”何麗娜一句話沒有說出,經他一說,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愛遊清雅的地方,下一個禮拜日,我們一塊兒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嗎?到那裏還不用住旅館,我們認得陳總長,有一所別墅在那裏,便當得多了。”何麗娜道:“有這樣的好地方,我也去一個。”家樹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點功課,預備考試了。若要考不上一個學校,我這次趕回北京來,就無意義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這樣的程度,學校準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趕回北京來,不過是如此,那才無意義呢。”伯和這樣說着,雖然沒有將他的心事完全猜對,然而他不免添了無限的感觸,望着天上的銀河,一言不發。家樹這種情形,何麗娜卻能猜個八九,她坐在對面椅子上,望着他,只嗑着白瓜子,也是不作聲。半晌,忽然嘆了一口氣,她這一口氣嘆出,大家倒詫異起來。陶太太首先就問她這爲什麼?要知她怎樣的答覆,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