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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只是這樣想着,卻忘了去僱車子。壽峯忽然在後面嚷道:“怎麼了?”回頭看時,家樹已經和壽峯一路由後面跟了來,家樹笑道:“大姑娘爲什麼對戲報出神?要聽戲嗎?”秀姑笑着搖了一搖頭,卻見他走路已是平常,顏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嗎?剛纔可把我嚇了一跳。”說到這個“跳”字,可又偷眼向壽峯看了一看,接上臉也就紅了。壽峯雖不曾注意,但是這樣一來,就不便說要再玩的話,只得默然着走了。
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圍牆,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車,隨便可僱。家樹站着呆了一呆,因問壽峯道:“大叔,我們分手嗎?”壽峯道:“你身體不大舒服,回去吧,我們也許在這裏還遛一遛彎兒。”秀姑站在柳樹下,那垂下來的長柳條兒,如垂着綠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條,和摺扇一把握着,右手卻將柳條上的綠葉子,一片一片兒的扯將下來,向地下拋去,只是望着壽峯和家樹說話,並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車伕,都是這樣想着:這三個人站在這裏不曾走,一定是要僱車的了。一陣風似的,有上十個車伕圍了上來,爭問着要車不要?家樹被他們圍困不過,只得坐上一輛車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車上揭了帽子,和壽峯點點頭說了一聲“再會”。
當下壽峯對秀姑道:“我們沒事,今天還是個節期,我帶着你還走走吧。”秀姑聽說,這才把手上的柳條放下了,跟着父親走。壽峯道:“怎麼回事?你也是這樣悶悶不樂的樣子,你也是中了暑了?”秀姑笑道:“我中什麼暑?我也沒有那麼大命啦。”壽峯道:“你這是什麼話?中暑不中暑,還論命大命小嗎?”秀姑依舊是默然的跟着壽峯走,並不答覆。壽峯看她是這樣的不高興,也就沒有什麼遊興,於是二人就慢慢開着步子,走回家去。
到了家之後,天色也就慢慢的昏黑了。喫過晚飯,秀姑淨了手臉,定了一定心事,正要拿出一本佛經來看,卻聽得院子裏有人道:“大姑娘!你也不出來瞧瞧嗎?今天天上這天河,多麼明亮呀!”秀姑道:“天天晚上都有的東西,那有什麼可看的?”院子外有人答道:“今天晚上,牛郎會織女。”秀姑正待答應,有人接嘴道:“別向天上看牛郎織女了,讓牛郎看咱們吧。他們在天上,一年倒還有一度相會,看着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離死別的。人換了一班,又是一班,他們倆是一年一度的相會着,多麼好!我們別替神仙擔憂,替自己擔憂吧。”秀姑聽了這話,就不由得發起呆來,把看佛經的念頭丟開,徑自睡覺了。
自這天起,秀姑覺着有什麼感觸,一會兒很高興,一會兒又很發愁,只是感到心神不寧。但是就自那天起,有三天之久,家樹又不曾再來。秀姑便對壽峯說道:“樊先生這次回來,不像從前,幾天不見,也許他會鬧出什麼意外,我們得瞧他一瞧纔好。”壽峯道:“我要是能去瞧他,我早就和他往來了。他們那親戚家裏總看着我們是下等人,我們去就碰上一個釘子,倒不算什麼,可是他們親戚要說上樊先生兩句,人家面子上怎樣擱得下?”秀姑皺了眉道:“這話也是。可是人家要有什麼不如意的話,咱們也不去瞧人家一瞧,好像對不住似的。”壽峯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去瞧他一瞧吧。”秀姑便一笑道:“不是我來麻煩你,這實在也應該的事。”父女們這樣的約好,不料到了這天晚上,壽峯有點不舒服,同時屋檐下也滴滴答答有了雨聲,秀姑就不讓她父親去看家樹,以爲天晴了再說。壽峯覺得無甚緊要,自睡着了。
但是這個時候,家樹確是身體有病,因爲學校的考期已近,又要預備功課,人更覺疲倦起來。這天晚上,他只喝了一點稀飯,便勉強的打起精神在電燈下看書。偏是這一天晚上,伯和夫婦都沒有出門,約了幾位客,在上房裏打麻將牌。越是心煩的人聽了這種嘩啦嘩啦的牌聲,十分吵人。先雖充耳不聞,無奈總是安不住神。彷彿之間,有一種涼靜空氣,由紗窗子裏透將進來。加上這屋子裏,只有桌上的一盞銅檠電燈,用綠綢罩了,便更顯得這屋子陰沉沉的了。家樹偶然一抬頭,看到掛着的月份牌,已經是陰曆七月十一了,今夜月亮,該有大半圓,一年的月色,是秋天最好,心裏既是煩悶,不如到外面來看看月色消遣。於是熄了電燈,走出屋來,在走廊上走着。向天上看時,這裏正讓院子裏的花架擋得一點天色都看不見,於是繞了個彎子,彎到左邊一個內跨院來。
這院子裏北面,一列三間屋,乃是伯和的書房,佈置得很是幽雅的。而且伯和自己,也許整個星期,不到書房來一次,這裏就更覺得幽靜了。這院子裏壘着有一座小小的假山,靠山栽了兩叢小竹子。院子正中,卻一列栽有四棵高大的梧桐。向來這裏就帶着秋氣的,在這陰沉沉的夜色裏,這院子裏就更顯得有一種淒涼蕭瑟的景象。抬頭看天上,陰雲四布,只是雲塊不接頭的地方,露出一點兩點星光來。那大半輪新月,只是在雲裏微透出一團散光,模模糊糊,並不見整個的月影。那雲只管移動,彷彿月亮就在雲裏鑽動一般。後來月亮在雲裏鑽出來,就照見梧桐葉子綠油油的,階石上也是透溼,原來晚間下了雨,並不知道呢。那月亮正偏偏的照着,掛在梧桐一個橫枝上,大有詩意。心裏原是極煩悶的,心想看看月亮,也可以解解悶,於是也不告訴人,就拿了一張帆布架子牀,架在走廊下來看月。不料只一轉身之間,梧桐葉上的月亮不見了,雲塊外的殘星也沒有了,一院漆黑,梧桐樹便是黑暗中幾叢高巍巍的影子。不多久,樹枝上有噗篤噗篤的聲音落到地上,家樹想,莫不是下雨了?於是走下石階,抬頭觀望,正是下了很細很密的雨絲。黑夜裏雖看不見雨點,覺得這雨絲,由樹縫裏帶着寒氣,向人撲了來。梧桐葉上積得雨絲多,便不時滴下大的水點到地上。家樹正這樣望着,一片梧桐葉子,就隨了積雨,落在家樹臉上。家樹讓這樹葉一打,臉上冰了一下,便也覺得身上有些冷了,就復走到走廊下,仍在帆布牀上躺着。
現在,家樹只覺得一院子的沉寂,在那邊院子裏的打牌聲一點聽不見,只有梧桐上的積雨,點點滴滴向下落着,一聲一聲很清楚。這種環境裏,那萬斛閒愁,便一齊湧上心來,人不知在什麼地方了。家樹正這樣凝想着,忽然有一株梧桐樹,無風自動起來了,立時稀里沙啦,水點和樹葉,落了滿地。突然有了這種現象,不由得喫了一驚,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連忙走回屋子裏去,先將桌燈一開,卻見墨盒下面壓了一張字條,寫着酒杯大八個字,乃是“風雨欺人,勸君珍重”。一看桌上放的小玻璃鍾,已是兩點有餘,這時候,誰在這裏留了字?未免奇怪了。要知道這字條由何而來,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