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家樹見屋裏的佈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張大相片,還微笑的掛着,只是中間有幾條裂縫,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攏的了。屋子中間,放了一個白煤爐子。鳳喜伸了一雙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頭,只是看家樹,看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家樹又道:“你真不認得我了嗎?”她忽然跑過來,笑道:“你們又拿相片兒冤我,可是相片兒不能夠說話啊!讓我摸摸看。”於是站在家樹當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輪廓,又摸着他的手,又摸着他的臉。鳳喜摸的時候,大家看她癡得可憐,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樹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嗎?我是真正的一個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牆上不是?”說着一指。鳳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來,眼睛望了家樹,有點轉動,閉上眼,將手扶着頭,想了一想,復又睜開眼來點點頭道:“我……我……記……記起來了,你是大爺,不是夢!不是夢!”說時,手抖顫着,連說不是夢,不是夢,接上,渾身也抖顫起來。望了家樹有四五分鐘,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沈大娘連忙跑了過來,將她攙着道:“孩子!孩子!你怎麼了?”鳳喜哭道:“我哪有臉見大爺呀!”說着,向牀上趴了睡着,更放聲大哭起來。
家樹看了這情形,一句話說不得,只是呆坐在一邊。壽峯摸着鬍子道:“她或者明白過來了,索性讓她躺着,慢慢的醒吧!”於是將鳳喜鞋子脫了,讓她和衣在牀上躺下,大家都讓到外面屋子裏來坐。其間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懺悔;壽峯一味的寬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樹只是沉思,卻一言不發。壽峯知道家樹沒有喫飯,掏出兩塊錢來,叫沈三玄買了些酒菜,約着圍爐賞雪。家樹也不推辭,就留在這裏。
大家在外面坐時,鳳喜先是哭了一會,隨後昏昏沉沉睡過去了。等到大家喫過飯時,鳳喜卻在裏面呻吟不已。沈大娘爲了她卻進進出出好幾回,出來一次,卻看家樹臉色一次。家樹到了這屋裏,前塵影事,一一兜上心來,待着是如坐鍼氈,走了又覺有些不忍。壽峯和他談話,他就談兩句;壽峯不談話,他就默然的坐着。這時他皺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脣一點一點的呷着,彷彿聽到鳳喜微微的喊着樊大爺。壽峯笑道:“老弟,無論什麼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計較她嗎?她叫着你,你進去瞧瞧她吧。”家樹道:“那末,我們大家進去瞧瞧吧。”
當下沈大娘將門簾掛起,於是大家都進來了。只見鳳喜將被蓋了下半截,將兩隻大紅袖子露了出來,那一張白而瘦的臉,現時卻在兩頰上露出兩塊大紅暈,那一頭的蓬頭髮,更是散了滿枕。她看見家樹,那一張掩在蓬蓬亂髮下的小臉,微點了一點,手半抬起來,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牀。家樹會意,走近前一步,要在牀沿上坐下;回頭一看有這些人,就在鳳喜牀頭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秀姑環了一隻手,正靠在這椅子背上呢。鳳喜將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樹的手道:“這是真的,這不是夢!”說着,露齒一笑道:“哈哈!我夢見許多洋錢,我夢見坐汽車,我夢見住洋樓。……呀!他要把我摔下樓,關大姐救我!救我!”說着,兩手撐了身子,從牀上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氣力不夠,只昂起頭來,兩手撐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搖頭道:“她又糊塗了,她又糊塗了。哎!這可怎麼好呢?我空歡喜了一陣子了。”說着便流下淚來。壽峯也因爲信了大夫的主意,鳳喜一步一步有些轉頭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見好,連身體都更覺得衰弱。站在身後,摸着鬍子點了一點頭道:“這孩子可憐!”
家樹剛纔讓鳳喜的手摸着,只覺滾熱異常,如今見大家都替她可憐,也就作聲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風過去,沙沙沙,撲了一窗子的碎雪。陰暗的屋子裏,那一爐子煤火,又漸漸的無光了,便覺得加倍的悽慘。外面屋子裏,喫到半殘的酒菜,兀自擺着,也無人過問了。再看鳳喜時,閉了眼睛,口裏不住的說道:“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家樹道:“我來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這樣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請大夫來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診的錢,聽說是十塊……”家樹道:“那不要緊,我自然給他。”
大家商議了一陣,就讓沈三玄去請那普救醫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關氏父女和家樹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樹坐到一邊,兩腳踏在爐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撥着黑煤球。壽峯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點點頭,又嘆嘆氣。秀姑側身坐在牀沿上,給鳳喜理一理頭髮,又給她牽一牽被,又給她按按脈,也不作聲。因之一屋三個人,都很沉寂。鳳喜又睡着了……
約有一個鐘頭,門口氣車喇叭響,家樹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來。來的大夫,正是從前治鳳喜病的。他走進來,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樹,便問道:“劉太太家是這裏嗎?”家樹聽了“劉太太”三個字,覺得異常刺耳,便道:“這是她孃家。”那大夫點着頭,跟了家樹進屋。不料這一聲喇叭響,驚動了鳳喜,在牀上要爬起來,又不能起身,只是亂滾,口裏嚷道:“鞭子抽傷了我,就拿汽車送我上醫院嗎?大兵又來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關氏父女,因大夫進來,便上前將她按住,讓大夫診了一診脈。大夫給她打了一針,說是給她退熱安神的,便搖着頭走到外邊屋子來,問了一問經過,因見家樹衣服不同,猜是劉將軍家的人,便道:“我從前以爲劉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環境給她轉過來,惡印象慢慢去掉,也許好了。現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裏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瘋人院去吧。”說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費的,請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藥治的,要不然,在這種設備簡單的家庭,恐怕……”說着,他淡笑了一笑。家樹看他坐也不肯坐,當然是要走了,便問:“送到瘋人院去,什麼時候能好?”大夫搖頭道:“那難說,也許一輩子……但是她或者不至於。好在家中人若不願意她在裏面,也可以接出來。”家樹也不忍多問了,便付了出診費,讓大夫走了。
沈大娘垂淚道:“我讓這孩子拖累得不得了。若有養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條身子,哪怕去幫人家呢,也好過活了。”家樹看鳳喜的病突然有變,也覺家裏養不得病,設若家裏人看護不周,真許她會鬧出什麼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應,也就不能硬作主張;現在她先聲明要把鳳喜送到瘋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應願補助瘋人院的用費,明天叫瘋人院用病人車來接鳳喜。
當大家把這件事商量了個段落之後,沈大娘已將白爐子新添了一爐紅火進來。她端了個方凳子,遠遠的離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懷裏,只管望了火,垂下淚來道:“以後我剩一個孤鬼了!這孩子活着像……”連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顫動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嬸,你別傷心,要不,你跟我們到鄉下過去。”壽峯道:“你是傻話了。人家一塊肉放在北京城裏呢,丟得開嗎?”
家樹萬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總是低頭不說話。這時,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壽峯的手道:“大叔,我問了好幾次了,你總不肯將住所告訴我。現在我有一個兩全的辦法,不知道你容納不容納?”壽峯摸了鬍子道:“我們也並不兩缺呀,要什麼兩全呢?”家樹被他一駁,倒愣住了不能說了。壽峯將他的手握着,搖了兩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麼辦法呢?”家樹偷眼看了看秀姑,見她端了一杯熱茶,喝一口,微微“呵”一聲,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們學校裏,要請國術教師,始終沒有請着,我想介紹大叔去。我們學校,也是鄉下,附近有的是民房,你就可以住在那裏。而且我們那裏有附屬平民的中小學,大姑娘也可以讀書。將來我畢了業,我還可以陪大叔國裏國外,大大的遊歷一趟。”說着,偷眼看秀姑。秀姑卻望着她父親微笑道:“我還唸書當學生去,這倒好,八十歲學吹鼓手啦。”壽峯點點頭道:“你這意思很好。過兩天,天氣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環翠園’我家裏去仔細商量吧。”家樹不料壽峯毫不躊躇,就答應了,卻是苦悶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裏就住在那裏嗎?這名字真雅!”壽峯道:“那也是原來的名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