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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壽峯在朦朧的曉色裏,看見後面還站着兩個人,並沒有槍,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憑你這幾個角色,想來搶人?回去吧,別來送死!”有個人道:“老頭子,你姓什麼?你沒打聽我李二疙疸不是好惹的嗎?”壽峯說:“不知道。”李二疙疸見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個匪人,手上舉了棍子,不管好歹,劈頭砍來。壽峯並不躲閃,只將右手抬起一隔,那棍子碰在胳膊上,一彈,直飛入半空裏去。那人“哎喲”了一聲,身子一晃,向前一撲,壽峯把腿一掃,他就滾在地上。先兩個被撞在地上的,這時一齊過來,都讓壽峯一閃一掃一推,再滾了下去。
李二疙疸見壽峯厲害,站在老遠的道:“朋友!我今天算栽了跟斗,認識你了。”說畢,轉身便走。約莫走有四五步,回身一揚手,一樣東西,向壽峯頭上直射過來。壽峯將右手食指中指向上一伸,只一夾,將那東西夾住,原來是一隻鋼鏢。剛一看清,李二疙疸第二隻又來,壽峯再舉左手兩個指頭,又夾住了。李二疙疸連拋來幾隻鋼鏢,壽峯手上就像有吸鐵石一樣,完全都吸到手上,夾一隻,扔一隻,夾到最後一隻,壽峯笑道:“這種東西,你身上帶有多少?乾脆一齊扔了來吧。你扔完了,可就該輪着我來了。”說畢,將手一揚。李二疙疸怕他真扔出來,撒腿就跑。壽峯笑道:“我要進城去,沒工夫和你們算賬,便宜了你這小子!”說畢,撿起兩支手槍,也就轉身走了。秀姑和家樹在一旁高坡下迎出來,笑道:“我聽到他們沒動槍,知道不是你的對手,我就沒上前了。”於是三人帶說帶走,約莫走了十幾里路,上了一個集鎮。這裏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三人就搭了長途汽車進城。
到了城裏,壽峯早將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給秀姑,吩咐她回家,卻親自送家樹到陶伯和家來。家樹在路上問道:“大叔原來還住在北京城裏,在什麼地方呢?”壽峯笑道:“過後自知,現在且不必問。”
二人僱了人力車,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個聽差在門口,一見家樹,轉身就向裏嚷道:“好了,好了,侄少爺回來了!”家樹走到內院時,伯和夫婦和他叔叔都迎了出來。伯和上前一步,執着他的手道:“我們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麼沒交款,人就出來了呢?”家樹道:“一言難盡!我先介紹這位救命大恩人。”於是把關壽峯向大家介紹着,同到客廳裏,將被救的事說了一遍。樊端本究竟是閱世很深的人,看到壽峯精神矍鑠,氣宇軒昂,果然是位豪俠人物。走上前,向他深深三個大揖,笑道:“大恩不言報,我只是心感,不說虛套了。”壽峯道:“樊監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難,有個不相共的嗎?你不說虛套,那就好。”劉福這時正在一邊遞茶,壽峯一摸鬍子,向他笑道:“朋友,你們表少爺,交我這老頭子,沒有喫虧吧?你別瞧在天橋混飯喫的,九流三教,什麼都有,可是也不少夠朋友的!以後沒事,咱們鬧兩壺談談,你準會知道練把式的,敢情也不錯。”劉福羞了一大通紅的臉,不敢說什麼,自退去了。
當下壽峯拱拱手道:“大家再會。”起身就向外走。家樹追到大門口,問道:“大叔,你府上在哪裏?我也好去看你啊!”壽峯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衚衕你從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說畢,笑嘻嘻的而去,家樹回家,又談起往事,才知道叔叔爲贖票而來。已出價到五萬,事被軍隊知道,所以有一場夜戰。說到關壽峯父女,大家都嗟賞不已,樊端本還非和他換帖不可。這日家樹洗澡理髮,忙亂一陣,便早早休息了。
次日早上,家樹向大喜衚衕來看壽峯。不料颳了半夜北風,便已飄飄蕩蕩,下了一場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來深,南北遙遙,只是一片白。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緊,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讓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絡,隱隱的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朧的白霧裏。家樹坐了車子,在寒冷的白霧裏,穿過了幾條街道,不覺已是大喜衚衕。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一進這衚衕,便受着奇異的感覺,又是歡喜,又是悽慘。自己原將大衣領子拉起來擋着臉,現在把領子放下,雪花亂撲在臉上,也不覺得冷。
這時,忽然有人喊道:“這不是樊大爺?”說着,一個人由車後面追上前來。家樹看時,卻是沈三玄。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橫一條,直一條,都是些油污黑跡,頭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藥一樣,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縮了脖子,倒提一把三絃子,噴着兩鼻孔熱氣,追了上來,手扶着車子。家樹跳下車來,給了車錢,便問道:“你怎麼還是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覺蹲了一蹲,給家樹請了個半腿兒安,哭喪着臉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見你啦,老劉一死,我們什麼都完了。關大叔真仗義,他聽到大夫說,鳳喜的病,要見她心裏願意的事,願意的人,時時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會慢慢醒過來。恰好這裏原住的房子又空着,他出了錢,就讓我們搬回來……”家樹不等他說完,便問道:“鳳喜什麼病?怎麼樣子?”沈三玄道:“從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見穿制服的人,不問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郵差,就說是來槍斃她的,哭得更厲害。搬到大喜衚衕來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媽,什麼人也不認得,大夫說她沒有什麼記憶力了。這大的雪,你到家裏坐吧。”說着,引着家樹上前。
沒多遠,家樹便見到了熟識的小紅門。白雪中那兩扇小紅門,格外觸目,只是牆裏兩棵槐樹,只剩杈杈丫丫的白乾,不似以前綠葉蔭森了。那門半掩着,家樹只一推,就像身子觸了電一樣,渾身麻木起來。首先看到的,便是滿地深雪,一個穿黑布褲紅短襖子的女郎,站在雪地裏,靠了槐樹站住,兩隻腳已深埋在雪裏。她是揹着門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髮上,灑了許多的雪花;腳下有一隻大碗,反蓋在雪上,碗邊有許多雪塊,又圓又扁,高高的壘着,倒像銀幣,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們,在雪天喜歡這樣印假洋錢玩的。有人在裏面喊道:“孩子,你進來吧。一會兒樊大爺就來了,我怕你鬧,又不敢拉你,凍了怎麼好呢?”因爲聽見門響,那女郎突然回過臉來,家樹一看,正是鳳喜,只見她臉色白如紙,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爺真來了。”只這一聲,沈大娘和壽峯父女,全由屋裏跑了出來。秀姑在雪地裏牽着鳳喜的手,引她到家樹面前,問道:“大妹子,你看看這是誰?”鳳喜略偏着頭,對家樹呆望着,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家樹見她眼光一點神也沒有,又是這副情形,什麼怨恨也忘了,便對了她問道:“你不認得我了嗎?你只細細想想看。”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進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