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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鐘後,我又收到了一條她的短信:“不要輕易企圖和宮洺聊天,他不找你說話,你就千萬不要挑起話題。但是一旦他主動找你聊天了,那麼,無論氣氛有多麼冷場,你都是那個需要負責把氣氛搞熱、持續營造話題的人。ps切記,手機靜音。” 而這時,宮洺突然清了清喉嚨,我嚇了一跳,以爲他要找我聊天,但是,他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安靜地翻着他的雜誌。我鬆了口氣,僅僅是剛剛那一個小小的動靜,都讓我感覺自己像猛地被人砸開了外殼的大閘蟹一樣,腦漿四溢。 我拿出另外一杯拿鐵,掀開蓋子,喝了一大口,溫熱的絲綢般的液體滾進喉嚨。 一杯咖啡很快就喝得見了底。但是面前的車隊依然排着長龍,絲毫不見挪動。整個高架上的車輛首尾相連,看起來像一條喝醉了的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會聚在一起,像一把電鑽頂在太陽穴上。 kitty隨手把咖啡紙杯合上,丟在旁邊的紙袋裏。她抬起手看了看錶,七點多的上海交通狀況應該能被定爲反人類罪。她腳上那雙尖細的高跟鞋,在不斷地剎車、換擋、踩油門中間頻繁地切換着,她感覺自己都快要把車的底盤給踹穿了。 此刻,前面的那輛貨車非常配合地噴出一股濃煙,kitty兩眼一黑,感覺像掉進了礦坑裏。 淮海中路的寫字樓裏,長長的會議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咖啡杯,咖啡的香味從大清早就籠罩在每一棟大大小小的寫字樓裏,每一個清晨都被這樣的氣味點燃、煽動,然後所有的情緒都漸漸變得亢奮不已。這樣的香味會一直持續到傍晚、深夜、凌晨,最後逐漸散去,寫字樓重新迴歸寂靜,彷彿一個嘶吼了一天後終於疲倦的怪物。 顧裏看着面前一堆愁眉苦臉的下屬,整個廣告產業鏈,在金融危機的摧毀下,已經變得脆弱不堪。所有的廠商都在拼命地削減預算,之前彼此財大氣粗地搶着報價爭搶頭版廣告頁面的光景遙遠得彷彿和慈禧太后執政的年代差不多,此刻的廣告商們,彼此客客氣氣的:“哎喲,沒事兒,沒事兒,第一版面就讓給他們吧。你們有沒有哪個位置的廣告頁面是在打折啊?” 一屋子的死氣沉沉。 會議桌中央的那個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一個男助理按下了speaker,葉傳萍的聲音帶着嘈雜的電流聲從電話機裏傳出來:“別傻坐着了,你們坐到美國變成共產主義,廣告客戶也不會自己推開門走進來。想辦法。”電話咔嗒掛斷了。留下一屋子人的臉慘白一片,面子啊尊嚴啊什麼的,沒有人在乎這些,大家慘白是因爲真的餓了。從昨晚開始,一個通宵,到清晨的陽光刺破公司的百葉窗,在顧裏雙眼裏放射出的紫外線之下,沒有人敢離開。只是,顧裏可以靠光合作用維持着永恆的精神矍鑠,其他的員工僅僅只是人類而已——人類已經阻止不了顧裏了。 顧里拉開椅子:“你們去喫早餐吧,喫完後回家洗個澡,換一身衣服,然後睡一小會兒補充一下精力,然後寫一份接下來一個月自己的工作範圍內的進度表和新的計劃書,這些事情加起來兩個小時夠了吧?那十一點,準時回公司開會。” 所有人:“……” 顧裏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嗒嗒嗒地一溜小跑走出了會議室。雖然她面不改色,眉目間還流露着一種武則天和慈禧常常掛在臉上的不屑,但是,瞭解她的人,比如我,就一定知道,她此刻只是一個紙老虎,她迅速地逃離了自己的作案現場,因爲她知道走慢一點兒,她應該就會被揍。這種作風,她當年在大學裏的時候,就已經練得遊刃有餘了。 當年,她以傑出學姐的身份代表金融學院對所有一年級入學的新生髮表講話的時候,她慷慨激昂:“你們好好聽着,你們身上那些什麼襪套啊、可愛的手機掛件啊,什麼蕾絲粉紅裙子啊,在等一下散會之後,就回寢室一把火燒了。從今天起,你們不可以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開個屁啊,有空看海子,不如去看報表。天上不會掉餡餅,也不會掉下一座海邊的小木屋,海邊只有海景別墅,只有穿高跟鞋的人才能走進去!還有你,第一排那個扎兩個牛角辮的女的,你留這個髮型,考慮過周圍人的感受麼?你問過牛本人的心情麼?雖然我們學經濟的需要有一顆鐵石心腸,但是也不能太過於自我吧?”說完,這隻紙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格外遊刃有餘。 當年,她在炎熱的盛夏,穿着低胸超短裙,身上噴灑着對大學血氣方剛的男生來說就是催情劑的 chanel no5,一路顧盼生姿地走進男生宿舍,她手上拎着一盒哈根達斯,面對滿眼赤條條的只穿緊身內褲的年輕雄性肉體,她面不改色,目光含春,她看着來開門的衛海,這個體育健兒也只穿着一條內褲,她彷彿一朵三月楊花般飄進去,放下冰激凌,又輕柔地飄了出來,留下原地快要裂開的顧源,在顧源刀光劍影的目光裏,這隻紙老虎悄悄地走,正如她囂張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她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遊刃有餘。 當年,她心直口快,一大早看見新來的經濟法教授,親熱地打完招呼“哎喲教授,聽說你老婆昨兒拎着一個prada的紅包包從人行天橋上一個猛子摔進了綠化帶啊?哈哈哈哈……prada和那些樹木們都沒事兒吧”,然後這隻紙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遊刃有餘。 這麼多年,她都過着這種刀尖舔血的生活。她沒有被殺,足以證明她家祖墳埋得有多靠譜。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從某些層面上來說,如果辯證地來看,如果客觀地去分析,如果拋開現象看本質,我覺得她和唐宛如其實是一個路子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曾經羞辱她:“顧裏,你和唐宛如的區別也就在於,是否穿着dior。”她冷笑一聲,回答我:“你錯了。我和唐宛如的區別在於,是否穿得進dior。” 我望着她睿智的面容,我輸了。 顧裏走出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迅速地抓起手機、拎包、外套——典型的出門三件套,然後迅速地消失在了《e》的大樓裏。藍訣看着龍捲風一樣的顧裏這麼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出了門,他心裏一跳,趕緊跟上去:“顧總監,您去哪兒?我幫您開車吧。” “好,趕緊走,我在地下車庫等你。”顧裏一邊飛快地消失在走廊深處,一邊還回過頭來特隨意地補了一句,“對了,把我辦公桌上的那把刀帶着。” 藍訣:“……” 天空漸漸清晰起來。 清晨特有的那種灰藍色,慢慢地被沖淡了,空氣裏瀰漫着的絲絲藍墨般的霧感,在陽光下消失殆盡。秋日的陽光和這個後工業化的巨大城市有一種類似的特質,看起來彷彿渾然天成,但看久了總讓人覺得虛假。明晃晃的太陽看起來和六月的盛夏沒有任何的區別,它依然高高地懸掛在天上,依然在雲朵上方高然傲視腳下的世界,它依然用光線撫摸着每一寸肌膚,然而卻只帶來一陣冰涼。它明媚地照耀在湖面上,但冰冷的湖面,只返給它更加冷漠的棱光。 陸燒坐在他最喜歡的靜安公園內的草地上。他戴着墨鏡、絨線帽子,臉上還戴着一副口罩。這樣看起來,他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外國人。但是隻要他摘下眼鏡,或者口罩,他臉上那副頻繁出沒在雜誌和電視上的五官,也許就能引來一些追逐時尚、瘦骨嶙峋的少女。 他其實有點忘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悠閒地在街上散步,有多久沒有自在地去看完一場電影,有多久沒去路邊的大排檔喫個痛快。之前沒有,現在也不可能。現在的自己,就像一個無法見人的祕密一樣,活在黑暗裏,活在一種時刻提心吊膽的倒計時狀態。